大清教父免费阅读第四节
长江上的江宁码头,因为天气着实太冷的缘故,即便是往来船只并不少于往日,但也多了一片萧索的意味,唯今天因为要恭送长差,才显的稍稍热闹的一点。
那厢两江总督送到码头,一派隆重自不必细表,这边远处,站了几个人,却是李阙杜怀仲杜江海来送辁枢。
辁枢极力邀请杜氏二兄弟上京城去,说道:“怀仲,江海,以二位胸中的章程,不到京城去做一番事业出来,实在是可惜了。若二位来京城,无论是哪一家的王公重臣,辁枢必倾力帮二位结交引见。”
却见杜怀仲笑笑道:“辁枢,好意我兄弟二人心领了,无奈江宁这边,还有许多俗务,日后兄弟自有上京看望你之时。”
李阙也道:“怀仲说的有些道理,辁枢,京城的确是卧虎藏龙之地,但也是是非根源,福祸难料,你却不要轻心了。”话语间,竟然有告诫之意,却说栓枢看众人都无北上之意,有些寥落,拱拱手,转身上了上差的官船。
望着上差的座船离岸而去,渐行渐远,李阙叹了口气:“辁枢这人,仍是片赤子心肠,这种脾性呆在京城那污泥缸里,少不得惹祸上身。”转身向二人一拱手:“后会有期。”竟自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杜怀仲看看江岸上,近处还是一片肃萧,远处的柳树上,却隐隐冒出点嫩黄的意思。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却说乌柁县县令杜闻铭杜老爷因防疫的功劳,得了皇命嘉奖,至于他早就打上去的请准告老还乡的申请,又被驳回了——那时侯又没“一刀切”的退休年龄;杜闻铭杜老爷这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杜怀仲杜江海兄弟二人也各有嘉勉,杜老爷也觉着面子上有光。
杜怀仲和杜江海既然决心做一番事业,两个人整整商议了一个冬天,决定从织机上着手,原来杜怀仲留心到江浙湖广一带,纺织业相当繁荣——身旁的江宁织造府是何等富贵不问可知,甚至隐隐有些资本主义初期的迹象,而纺织业的兴起,本来就是资本主义崛起早期的特征,这里面看似不起眼,实际上却大有文章可做。
首当其冲的,便是要提高生产效率,刺激整个纺织工业完成从作坊到工厂模式的转变。而这就要靠改进织机来实现了,二人在江宁的时日,便特意留神考察纺织业的情形,定下一套规划来。
兄弟二人秉明义父,要上江宁府做生意,杜老爷痛快的同意了,他知道乌柁终归是小地方,年轻人要建功立业,当然要有大格局。兄弟将皂行生意打点好,任命了个老成持重的掌柜照看,就上江宁府而去。
甫一到江宁,二人便精心挑选买下了一处邻水的宅院,又重金聘请了一位经验丰富,手艺高超的木匠师傅,江宁的商贾们知道杜二滑头杀进江宁,自是不敢大意,又听得他要做织机生意,摇摇头叹道隔行如隔山,杜老二怕是要吃亏栽跟头,全江宁的织机行听说一个卖猪胰子的要和他们抢饭碗,顿时又惊又怒,又一打听对方只请了一个师傅和一群学徒,又都放下心来——真是外行,只靠一个师傅领着一帮学徒,我看你一年能做几张织机出来。
但杜江海真就给做出来了。
“五洲织机行”开业的那天,杜怀仲请到了江宁府大小织户到场,然后请他们步入院内,众老板心说奇怪,生意不在门面里做在后宅里做?你杜怀仲开窑子的不成,但都想看看这一向以精明古怪著称的“杜坏种”又玩什么把戏,到了后宅,杜怀仲将大伙请入一间大屋,众人拥挤纷纷,里面还有来打探消息的同行,一个个伸长了头颈看去,却见眼前一溜的屏风,屏风后面透出哗啦啦的水声和机杼之声,却见杜老板走上前去,冲大家拱了拱手,命人撤去屏风,众人眼前一亮,原来这大屋临河而建,河水带动一个巨大水轮,驱动着一排机器,只见几个做手走上前来,把一锭锭的丝线续在机器上,机器飞快的运转,雪白的缎子以眼睛都能看出来的速度织出来!
不用人力!
在场的都是纺织业的老油条,但谁见过这等场面?一时间,吃惊、赞叹之声四起。
“敝行织机,不用人力,每水轮机一台,能驱动织机五台,每台机一天能织缎一丈有余。”
大家又是吃惊的叫了一声——在当时,一个熟练的做手(织工),一天能织四尺己经是高产了!
“诸位,不知鄙行所造这纺织机,大家以为如何?”
“果然是巧夺天工,不过却没一点用处……”,说话的,是一个大胖子。众人认的,乃是江宁有名的大织户,家里有近千台织机的田老板。
“噢,愿闻其详。”
“你这机器呀,得用水轮子才能转,可是谁家的作坊他也不在河边啊?”话一出口,众人一片附合之声。杜怀仲眼睛却看见有一个年轻人,轻蔑的瞟了田老板一眼,他认的,那是江宁最大的一家织户——曹广兴曹家的少掌柜曹材曹少爷。曹家祖上是进士出身,家里有三千台织机,是这江宁府里排天字第一号招牌(当然,江宁织造府的官办织厂不算,可人家那是皇家特供的,不向社会销售。)曹少爷却没问合不合用的话,直接问道:“杜掌柜的开个价吧,你这‘纺织机’到底多少钱一台。”
杜怀仲哈哈一笑:“曹少爷真是急性子,先不忙着谈价,待我先解了田老板心中疑惑便是。”他一挥手,一个做手走到水轮机旁,扳下一个手柄,只听“喀嗒”一声轻响,整台机器竟自停了下来,再看那水轮,依然转个不停,原来那机器和水轮间却是有消息连接,现在水轮和机器居然分开了。杜怀仲笑道:“这机器的动力来源,不止有水力轮机一种,还有用畜力、用人力驱动的数种,各位想用什么样的,可自行选购。”
众人顿时称奇,一个个开始询问价钱,杜怀仲哈哈一笑,道:“不急,不急,诸位请到正厅。”把客人请到正厅,己是早备下了茶点,众人落座,却有哪一个有心意喝茶?都一个个盯着杜怀仲,杜怀仲端起盖碗茶,揭起盖子,吹一吹茶叶,悠然抿了一口,这才笑道:“诸位,敝店甫一开张,经营不易,承蒙江宁各位老板这么给杜某人面子,在下感激不尽……”众人心里那个气啊,心想你他娘的说开书了你,却听杜怀仲又道,“所以小店在价钱上,绝对公道,请诸位放心,这价钱嘛……”众人忙屏住一口气儿静听,一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
却见杜怀仲淡然说出一个数来,众人一听,“轰”的又是吵成一团,你道如何,这价钱甚是便宜,和别家的普通织机,竟是一个价钱!织场老板们本来做好了被他敲一大笔竹杠的打算,现在听到这个价钱,竟是有些无法相信,而那些来打听消息的同行,却恨不行上去将杜怀仲给撕吃了。
“杜老板这价格中……”一个瘦干巴老头儿问道,一边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杜怀仲认得,这是“熊向发”字号的熊掌柜,熊向发是江宁唯一能根曹广兴分庭抗礼的大织户,机器也在三千台之上。
“包括水轮机在内,熊掌柜放心。”杜怀仲笑着说。那老头点点头,脸上的表情舒展开了。
“既然如此,我订一百台。”一人朗声道,众人吃了一惊,转眼看时,却是曹材曹少掌柜。众人知道曹家财大气粗,但仍然没想到曹少掌柜一出手就是一百台之巨,这笔银子算下来,比一些小织户的家资还要厚,不由的都呆了。
“贤侄,这么心急做什么?”熊掌柜温声道,却一面扭了头去:“老朽也订一百台。”
轰的一声,堂上大乱,田掌柜也忙说:“我家也订八十台!”
“我订四十台!”
“十台!李记,李记十台。”
“五台!合顺丰五台!畜力的!”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有了这上好的机器,那以后在本行里就是傲视对手的资本,那些大户不惜血本就是上百台的下订,就是为了垄断——当时还没这个词儿,但大伙都想到了这层意思。所以争先恐后。
“哎!哎!哎!”熊掌柜用折扇敲打桌子,“静一静,静一静,成何体统?”他是缎业公所公推的公长,行业首领,声望颇高,说话颇有威信,顿时大家都静了下来,“这乱糟糟的成何提统?”一边拱手问道:“杜掌柜的,这机器如何卖法,是先交多少定钱?”其实他是想打听杜怀仲的产能,曹材那小杂种一出手就是一百台,分明是想买断了货,让其它人不可得,他只要将定钱下给杜怀仲,然后就算不急着提货,也够姓杜的忙上一些时日了。他心里约摸一估计,这一百台织机,姓杜的不忙上一年也得忙上半载,有这段时间,仗了这机器,姓曹的早把本钱挣回来了。小杂种,你下手真黑啊!
众人心里虽然不情愿,但都支着耳朵,想听听姓杜的敢接下多少台机器的订银。
“一分订钱不用交,在坐的都是江宁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还怕各位跑了吗?”杜怀仲轻松的说,“再说各位不怕我姓杜的卷了大伙的订钱跑了不成?”
大家哄堂大笑,杜怀仲挥挥手,一边有人呈上笔墨纸砚来,一个帐房先生侍立一旁边,杜怀仲捧起茶碗来:“曹大少爷,您方才说一百台,可是当真?”
“当真!”曹少掌柜斩钉截铁的说。
“痛快!杜某丑话说在前头,到时侯若要反悔,我要收你两倍机器价钱的罚银,你可同意?”
“杜掌柜没听说过曹广兴的招牌?”曹掌柜傲然说道,“不知杜掌柜多久能交齐这一百台机器。”
众人忙支着耳朵听,杜怀仲抿了口茶,随口接道:“十天。”
“十天!”众人惊叫起来。
“杜掌柜不是开玩笑吧?”曹少掌柜问道。
“曹大少,小店开店头一笔生意就承蒙您照顾,我犯得着拿自个的招牌开这种玩笑?您放心,晚一个时辰交货,机器白送,再按机器价格双倍赔给您。”
“痛快!成交!”曹材一拍桌子。
那厢帐房先生笔走龙蛇,立下字据,杜怀仲和曹大少按了手印,这边又问道“熊掌柜,您那一百台……”
“悉听尊便!”
“好,二十五天之后交货。”
“很好、很好。”
“田掌柜?”
……
又是拥挤不堪,这回熊掌柜把扇子拍烂了也没人听他的了,若不是杜怀仲事先做了安排,几个壮汉拼死拦住,那些机户能把自己给吃了!饶是如此,还有几户相争,险些打起来,虽然劝解开了,日后也落下了结不开的世仇。
当交货时间预约到了三个月之后时,杜掌柜表示暂时不接受订货了。
近一千台织机!
当时整个江宁也不过三万织机!
不到傍晚,整个江宁城都传疯了。有人说他是失心疯,有人说他会奇门遁甲,有人就猜他干脆先造好了很多织机——顿时遭到到众人的白眼——江宁人谁没见过织机?,漫说他先造好了一千台,就是造好了一百台,他又找什么地方放??
当晚杜怀仲就发现,有人在他门口蹲守——那些织户怕他跑路了。
“我又没收你们的订钱,你们怕个什么?”他有些好笑的想。
与此同时,熊家。
“一百台!咱家哪有那么些钱?”熊掌柜的大儿子惊叫着。
“是啊老爷。”帐房也附和着。
“总不能让姓曹的那小子独占了。”
“这倒也是,不能服这个软!”熊掌柜的儿子说。
“蠢货!你知道个屁!”熊掌柜大怒,“这一百台机器,一台能至少顶三台,就是三百台,又不用人工,三百台不用人工的机器!这便宜能叫曹家一家占了去?你比曹材那小杂种差远了!”
“可是老爷……?”
“我知道!不就一个钱字吗?这个月的人工先押后,纱料、染料先不进货了,把手上的存货赶紧脱手,内账外账都紧一紧,各屋里传下话去,这个月的月用都给我免了!”
熊少爷吃了一惊,刚想说看,一看他爹的脸色,没敢吱声。
“可老爷,这也不够啊。”
“我去和记当铺走一趟,把东宅的地契先押上!”
“爹!”“老爷!”
“不用说了!这次是踩到刀口上了,那些人以为订到一台两台机器就高兴了?文章还在后面呢!这次是要见真章了,没几个能活下来的!拼死一博,不是荣华富贵,就是家破人亡!我看的清楚。”熊掌柜突然有一股无力感,“姓杜的,你好狠那!”
同一时间,曹府。
曹材正在下棋,一个人下。
下棋最重要的是造势,你的势薄了,纵有才华,也不过枉费心机,徒劳而己;势厚了,一切不过手到拈来,水到渠成。
这杜怀仲的水车织机,可不就是一股活水吗?
自己能不借这股水势?完成自己的梦想,让合家看看,我曹材是如何超越父亲、祖上的?让他们看看,我能把曹家,带到何种地步?
“啪!”一枚子落下,对方的一条大龙,己是死了。
“管家。”
“是,少爷。”管家静静的站在一旁边,就等着他发话。
“秦淮河边上那宅子,拆了吧。”
“明天就吩咐几位爷搬家。”
“现在去。明天就拆。”
“是,少爷。”管家扭头就走。
听说杜怀仲下的一手好棋,曹材一边从棋盘上提子,一边想,有时间真应该和他下一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