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教父免费阅读第五节
“五洲织机行”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一间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简单到极点的大房间里,放着数排极长的桌子,最排桌子前都齐齐整整的坐着一排工人,他们都是木匠——却又不算合格的木匠,他们只是学徒工,只会最简单的锯、刨、锛、钻等等入门手艺,在这些人里,大部分连一张椅子都做不出来,寻常人只要跟着看一会,也会干这些活了。
这意味着他们工钱很低。
所有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深蓝色衣服,千篇一律的做着同一件工作,从自己那个箱子里,拿起一块半成形的木头,加工几下,放在右手边的箱子里,然后会有下一个人拿起这块木头,继续加工,如此一个人一个人的接下去,木头改变着形状,轮廓渐渐显现出来,最后被一个胸前挂着“质检”木牌的人拿起,用尺子精心的测量各个角、线、面,不各格的扔进垃圾箱里,各格的提笔写上一行扬州码子,再用自己的印章往上一按,记录在册,送到一旁的架子上放好。
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将有什么用途,只是按老板教的去做而己。
另一间屋子里,一些人从货架上取下一件件零件,按部就班的装配在一起,一架架织机渐渐成形,偶尔一个零件有问题或破损,都会记录在案,然后再领用一个新的、一模一样的零件安装上去——他们同样豪不关心这零件是哪里来的,反正用完了,上面会再送一批过来的。
最后一间屋子临着河,组装好的机器被放置在小车上,小心翼翼的推到这里,连上水车,试一试运行是否正常,如果没有问题,那一个脸情严肃,胸前挂着“质检总监”木牌的老师傅会郑重的取出一枚印章,待人写好机器序号后,结结实实的在机器大梁上砸出“五洲作”的深蓝色字迹来。
生产总监却不在。
生产总监杜江海在一条船上。
“哎哎呦……”杜江海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呻吟着,“累死我了,那些机户疯了疯了。”
“你那么拼命干嘛?”对面一个女子温声道,含笑凝望着他,任何人哪怕是快要累死了,但被这笑容和眼神一看,只怕也会多生出许多力气来。
“没办法啊,竞争激烈啊。”
“那就不要‘竞争’嘛,老子有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那女子温声道。
杜江海长叹一声。
侍女端着茶上来,看见杜江海在捏头,便把茶盘放在桌上,走到他背后替他捏起头来。
“哎呦!手下留情!我说青萍你轻点!哎呦!”
对面那女子眼睛里仍里含满了笑意,温柔的看着他。
五洲织机行加班加点,不到十天,第一批一百台机台全部做好了。
“杜掌柜果然是一言九鼎。神速啊!神速!”
“哪里,曹大少您才是真神速!”杜怀仲站在曹家新盖的机舍里,由衷的说,十天前,这里还是曹家的宅院,曹材的两个堂兄弟住在这里,但曹材居然硬逼着两位堂兄连夜搬家,自毁房屋,改建成了这间巨大的机舍,时间紧迫,机舍是用木板搭建的,现在还没完工,四面漏风。
这是什么样的魄力?曹材我记住你了。杜怀仲在心里说——你这种人眼里看的见的东西,绝不是一百台织机这么简单。
工人们正忙着架设水车,这个水车比那天曹材看到的大多了,有三丈之高,一座水车能带动二十台织机,这样的水车要架设六座——五座带动机器,一座备用。杜江海在水车下面指挥调度,章法俨然,煞是气派。
“令兄真有大将军之威风。”曹材赞叹道。
“过奖了。”
只花了几天的时间,水车和机器就全架好了,六架巨大的水车一字排开,成了秦淮河上的一道风景,不少人专门乘舟前来观看。
曹家的新“丝织厂”挂牌开业了,织厂这个名字还是杜老板给取的,说织厂听起来比织户气派,以曹家的格局,当称的上“厂”。开业那天,好生气派,一百台织机全开,眼见得雪白的绸子流水般往外淌,前来“贺喜”的各家掌柜们眼睛都红了,那往外流的哪是绸子?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在熊掌柜的一带催促下,熊氏丝织厂也开业了。
然后杜江海心急火燎的奔向田家。他成了江宁府最忙、也是最重要的人,那些织户老板像看财神爷一样的看着他,就差把他供起来熊猫烧香了,在他们眼里,他就是长了腿的聚宝盆啊!
所以他无论去哪家装机器,都有专人伺候着、甚至连丫鬟和厨子都配备上了!杜江海心想当年老子在IT行业做售后服务时,哪有这种待遇?想都不敢想啊!——都是搞技术的,待遇的差别咋就这么大涅!
杜江海忙的昏天黑地,杜怀仲就轻松多了,他不是在陪着一帮商贾在喝茶,就是和一帮文人在看戏。江宁人少不得又拿他们兄弟俩来开玩笑。说杜江海肚子大,里全是机括;杜怀仲肚子小,却是一肚子坏水儿;杜江海用情专一,与红蓼姑娘相知,通江宁无人传为雅谈;杜怀仲却是一肚子花花肠子,秦淮河花船上姑娘没一个不骂他是没良心货的。杜怀仲却道天大之大,我杜怀仲要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岂不辜负了整片大森林?这种没人性的事儿我杜怀仲岂能为之?
却说这天杜怀仲正和田掌柜在喝茶,忽然一个小厮跑过来禀报,说杜大爷在新织厂和人打起来了。
杜怀仲吓了一跳,和田掌柜扔了茶碗就往织厂赶。
赶到织厂,杜江海不知去向,却见一个叫赵二的,是田掌柜手下的工头儿,脸红脖子粗的站在那里,兀自在生气。
“赵二!怎么回事?杜大爷呢?”田掌柜喝问道。
“我大哥呢?”
赵二气哼哼的不回答,田掌柜历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旁边有人说话了,说是杜大爷因故责骂了赵二两句,赵二不服,就和杜大爷吵了起来,结果俩人差点就动上手了,幸亏被众人劝解开来。
田掌柜一听,上去揪住赵二“啪!啪!”就是两巴掌,怒骂道:“反了你了!敢跟杜大爷动手!”杜怀仲忙上前拉往:“田掌柜息怒,我大哥的为人我了解,这不像他的行事,些事必有内情,您先别着急。”就叫赵二把事情经过讲出来。
赵二冲着二位掌柜一拱手:“杜二爷,您圣明!要是搁在平常,杜大爷就是赏小的一嘴巴子,那也是看的起小人,可,可杜大爷他,他也管的太宽了!”言语之中,竟是相当的委屈。
原来,杜江海在指挥工人干活,中间如厕的时侯经过一处院落,他知道是田家的旧织机厂,却见一排人跪在那里,形同乞丐,模样凄苦,一问旁边的跟班儿,却原来是织工,因为偷懒被罚,杜江海心中火起,叫他们一个个都站起来,这时工头赵二出来了,就过来干涉,杜江海愤怒的质问他凭什么这样做;那赵二本是个街面上的泼皮,心说我罚我的工人,关你什么事啊;两个人就吵起来了,直闹到要动手,幸好被人拦下,杜江海命令所有人停工,然后气冲冲的走了。
田掌柜一听那个气恼啊,气的随手抄起条方木就要打赵二,却被杜老板拦下了,杜怀仲说:“田掌柜息怒,此事原本怪我兄长,我这就去寻我家兄长回来给赵二兄弟陪罪,您放心,这交工日期一个时辰也不会耽误,否则我等甘愿受罚。”说着一转身出去了。
……
“你生那么大气干嘛?”一个女人温声问道,眼睛里仍是笑盈盈的,好像天底下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她不高兴一样。
“我就是看不惯!”杜江海一口闷掉一杯茶,那架势仿佛喝的不是茶而是酒一样,她不由的又笑起来。看见她的笑容,只怕是大罗神仙,气也先消了一半。杜江海长出了一口气“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居然……居然把人不当人看!”
那笑容怔了一下。
“就为这事儿啊?”一边的侍女说话了,“天底下这种事儿多了去了,您管的着吗?”
“青萍闭嘴!”那女子斥道。
“‘天底下这事儿多了去了’?”杜江海一拍桌子,把茶杯子全震了起来“没有这个道理!”
“果然是没有这个道理。”说话间,门帘一挑,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船舱来,那女子忙起身见礼。
“红廖姑娘可好。”两人一拱手,前面那人一身白色布袍,生的面如冠玉,手持折扇,正是李阙,后面那人却正是杜怀仲,杜怀仲打量了一遍红廖,心里赞叹道:“我大哥果然有眼光,这个女的可惜生在现在,要生在我们原来那个时空中,只怕张曼玉都没的饭吃了。”
却说李阙看了看桌上的茶杯笑了:“古人云:‘小不平以酒平之,大不平以剑平之’,独江海兄而今用茶平之,却是别开生面。”杜江海听他连消带打的风凉话里,别有深意。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义父的人格修养,我自然是比不上。”
“那义父能救中国吗?”
“漫说是义父不能,曾国藩、张之洞、左宗棠、林则徐、李鸿章……再算上王国维,哪一个也没能救的了中国。”
“那谁能救中国?”
“曹孟德!刘玄德!孙仲谋!”杜江海脱口而出,青萍的脸色己经变成了张白纸。
却听李阙意味深长的看了二人一眼:“我原以为二位只不过是一商贾,今日方知二位抱负之大。”
杜江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说:“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原以为,要改变世界,只要做肥皂、改进机器就行了,却没想到会这样——我不想做先知和英雄,但历史却阴差阳错的把我卷进来;我只梦想能有一天:人人生而平等自由,不再有上等人、下等人的分别,我想有一天没人会饿肚子,吃的起饭,看的起病,小孩子有学上,老人有人赡养,我只想有一天,人人都能有尊严的,堂堂正正的活着。”
却见李阙爆发出一阵大笑,拍击着桌子道:“好!好!好!为了江海兄这番话,当浮一大白!”又正色道,“二位大抵是疯了,不过在下很荣幸能跟二位交朋友。”红蓼依然微笑不语,青萍却惊恐的看到桌子上的瓷器四分五裂,茶水横流,紫檀桌面上印着一只只清晰可见的手掌印。
杜怀仲也起身,低声道了句告退,也离开了。李阙突然怪叫起来:“哎呀呀!心中着实烦闷!罢罢罢!李某喝酒去!今天喝他个一醉方休!”转眼间人影子都没了。
船舱里清静了下来,青萍兀自想着方才那些话——那些奇怪的话,她听不懂的话,在别处不可能听到的,甚至都不记的他们说了什么,让她的心怦怦跳着,喘不过气来,血直往脸上涌,仿佛胸中憋了什么似的难受。
红蓼跌坐在椅子里,那个男人的泪水,还挂在她的腮边,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来回的回荡:“都是人生父母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