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为卿免费阅读第07章 祸(一)
太子祠外,古墓林中,树影摇曳,积雪簌簌而落。雪国黔州守备黄超带着从前线溃退的五千兵马,如惊弓之鸟般闯入了滂沱地界,不幸的是,竟然在此遇到了金曌明熙王驻守此地的直隶属军。
明熙王金靖夕,对于雪军而言,无疑是一个与金曌祭司宁歌尘类似的死亡符号,一旦与之挂钩,结局同样在落花流水跟全军覆没之间徘徊。好在此番明熙王金靖夕并不在场,来的是其麾下一个叫郭开的将军。
“郭匹夫!叫金靖夕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滚出来!老子今天要好好看看这‘天下第一美人’是个啥样!”雪国黔州的那个守备,还算有几分骨气,带着残兵败甲,面对强敌,不但不肯缴械投降,反而为壮军威,将对方的主帅骂了个狗血淋头。
雪军在旁连连起哄,笑骂不止。
“我把你个尖嘴猴腮的猢狲!”那郭开是个有勇无谋之人,当即被对方激得差点吐血,怒喝一声,策马轮刀便率部冲杀了过去,双方顿时发生了激烈的火并。
“爹爹!救命……”一个充满了恐惧的稚嫩哭声,透过滚滚浓烟一直传到祠堂外湘纪的耳中。
乱世之间,兵燹一触即发,顷刻间四周火光耀目。
湘纪忙得焦头烂额,一方面要对黔州守备黄超施以援手,一方面又要组织滂沱古城卫及时疏散流民,更兼要对太子祠中的一些珍贵遗物进行抢险扑救……
可是听到火场内那个孩子的哭声时,湘纪还是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火!像这样的大火……其实在她的生命中曾经有过,带着剥皮蚀血般的惨痛回忆。七年前那些零碎的记忆漩涡般在脑海里盘旋,无数哭泣呐喊的声音尖锐刺耳。
那带着陨灭苍生的一箭,破空而来,金色的寒光瞬间潮水般淹没了天地。
眼前烟雾撩人,湘纪看不清自己的前路,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着。
不知道是被烟熏得,还是内心里某些蛰伏的情绪赫然苏醒,她忽然疑心自己在哭。
“爹爹!……”那孩子绝望的厉声呼喊近在咫尺,可是湘纪却看不清他在哪里。
红莲一样的烈焰,梦魇般吞噬了青赭的祠堂,将一切变得面目可憎。
“别怕……还有人呢。”湘纪越过数十堵倾塌的墙,终于发现了那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孩子,正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她顿时微笑着向那个孩子张开手,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去。
木头四分五裂的声音哔剥四起,就在这时,一截疯狂燃烧的横木,朝着湘纪当头砸了下来。
“羽湘纪!”
生死关头,湘纪朝着那个孩子冲了过去,俯下身将对方一把牢牢护在怀里,随后便听到自己的身后陡然传来一个近似于咆哮的声音。
在屋宇倾覆的瞬间,有个人飞起一脚,将烈焰逼人的横梁踢得粉碎开来,火星四溅,木片飞散时切过那个人的脸,立即带上一线红痕。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要命了吗?!”宁歌尘一把将她拽了起来,咄咄逼人地盯着这个女子吓得毫无血色的面孔。
彼时的宁歌尘,面上划破一道刺目的红痕,苍白愤怒的神色,整个人宛如冰雪般冷绝。
假如这个时候金曌祭司的面前摆着一面镜子,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一种愤怒到了极点的情绪,似乎难以遏制地从胸腔内直逼出来!
——至于为什么要愤怒至极,却是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就如同刚才那一瞬间,他忽然震惊无比地喊出了那个女子的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尔后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仿佛前世便有这样一种注定,尽管脑海里突然传来一阵针戳般的疼痛,可是,他的内心竟然是带着淡淡欣喜的。
为什么会这样,对于自己一直相抗的所谓宿命,越来越无能为力了么?
“青……”湘纪想要这样唤他,然而,却猛然发现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锋利好看的眉不知为何要狠狠拧着,微抿的苍白唇线泛着一丝怒意,宽肩窄腰的清拔身材,昭示着一种冷峻霸道的气质。
一个不同于少年青洛的陌生男子。
记忆中的青洛,总如琉璃般温良美好;但眼前的这个人,本该明亮的眸底,却时时笼着深不可测的阴翳,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可是,天底下究竟有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蓦然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不死心地产生了青洛犹在的错觉呢?
烟火艨艟之中,有谁知道,仅仅为了看这一眼、尔后再擦肩而过,有人的灵魂已经生生穿越了地府黄泉?
那些飘飘摇摇的记忆,宛如风吹雨打过后的蛛网,零落地悬空在时光的罅隙里——
年仅十六岁的湘纪,坐在扶桑树虬龙般的枝桠之上,微阖着双目,阳光的碎金投在她清雅秀美的脸上,竟然泛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光彩。
在她的身前不远处,高大巍峨的葵阳殿宫门紧闭,殿内正在举行一场看似庄严肃穆的扶乩大典。
这是每个雪国王族成员生命里必须跨越的一道坎,根据扶乩上那些荒谬的语言,在很大程度上判定了被扶乩者今后的命运。
“湘纪,”这时,树下忽然有个温柔的声音传来,“此番司命神女为你扶乩……对于那个不可预测的结局,你心里是否感到害怕?”
这谶命般的话语使得湘纪的心尖宛如有惊电划过,她霍然睁开了眼睛,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凰胤长公主,”那个惊异的表情仅仅持续了不到两秒,女孩的神色便又恢复如常,甚至带了丝好笑的意味,“按理说,你不是应该在经天阁阅览群书么,好端端跑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哦,我担心你,所以什么也看不下去了。”年仅十八岁的凰胤长公主正仰着头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白皙精致的面上是她所熟悉温暖的笑容。
这个女孩虽然不过长她两岁,却已经是一副娴静淑女的贵族风范,冠带整齐,规行矩步。
不似湘纪,冷落的个性里隐隐浸透着一两根令人避而远之的锐刺。
“谢谢你的关心,我想我没事。即便有事,那也是以前被关在卅古塔里的时候。”湘纪面无表情地道,“我对扶乩之事不感兴趣,至于是福是祸,还不是由得那些神神叨叨的家伙去说,我又左右不了。”
她的母族戴氏身为雪国史官世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每一任都要从后裔之中选一位幽居卅古塔,在青灯古佛的岁月之中荒废年华,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放逐青春。
那是寂寞荒凉的日子,从四岁至十四岁的漫长时光,作为戴妃娘娘指定的祖业继承人,湘纪被雪君从王族中正式除名,光荣位列史官之修,从此禁闭卅古塔,过了十年苍白如水的生活。
气氛就此沉闷下来,两人之间再无了多余的话。
就在这时,葵阳殿宫门缓缓开阖,那悠远厚重的声响仿佛打开了一扇历史的门扉,带着每个生命里簌簌而落的尘埃。
有关她的命运真相,很快就要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