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为卿免费阅读第11章 主(二)
雅室之内,青衣公子的对面,忽然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几被鲜血染红,坐在铺着软罗的靠椅里,座旁搁着一个烛台,他手中拿着一把锋利小刀,正在火上来来回回地炙烤着。
“哟,这回伤得还真不轻啊?”青衣公子起身,打开那人的衣衫前襟,看到一道直透肺腑的恐怖剑伤,伤口处的血肉已经泛着骇人的青紫色,忍不住皱了皱眉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到最后关头,最好是不要用同归于尽的招数,不然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宁歌尘的剑是有毒的,就算他从不淬毒,可就是有毒之物。”
烟水寒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咬咬牙道:“还好,这点伤死不了的,将有毒的腐肉割掉就行了。”
说着举刀凑近,意欲自行动手。
青衣公子忽然截住他的手,慢条斯理地笑道:“就你这副刀都拿不稳的样子,还妄想自己动手剜骨疗毒,看了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顿了顿,神色难得地认起真来,“既然你肯这么相信我,不先回蓝一楼自己的老巢,却跑到这儿来见我,我好歹帮你一把——你知道我的腿不经用,站不长久,不如到榻上来坐着,我好动刀子。”
周士煌惊魂甫定,在霍布田的指点下,不情不愿地跨进了那间雅室之内。
“啊!”周士煌猛地失声惊叫,好不容易恢复的脸色,瞬间又变得白若玺土。
因为就在进门之际,他看到了一幅称得上诡异旖旎的景象:一位容颜清丽至极、甚至堪比倾城佳人的青衣公子,跟一个上身赤裸的年轻男人在软榻上面对面坐着,衣饰摊了一地。
青衣公子左手操盘,右手握着一柄寒光四溢的尖刀。
他的手腕蓦然一转,毒血斜斜喷出,一块青紫色的肉便飞进了左手端着的银盘之内,盘内早已盛了不少腐肉。
那名男子前胸裂开了一个碗口大的创伤,深可见骨,暗红的血液疯涌如泉,竟然从头至尾一声不吭,那样钢铁般坚定冷硬的意志,简直非常人所能及。
“好了,休养一段时间,应该就会没事了。”青衣公子好不容易替他止住血,绑好药用纱布,闲聊般交代了句。
然后侧转身来,一眼看到晕倒在桌脚下的周士煌,对后脚跟进来的霍布田打了个手势,语气不耐:“把这家伙从哪里来的拖哪里去,没一点用,才遇着这点血腥场面就吓晕了,我留着他做什么?即便屋子里要摆个花瓶,也不用选他这货色的。”
“等等。”烟水寒气息微弱,还是披衣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周士煌,忽然发出了一个不敢置信的声音,“咦……这不是我那‘武功天下无敌’的大师兄吗?”
说完,他竟不顾自己重伤在身,捧腹大笑不止。
周士煌就在一阵恐怖的大笑声中模模糊糊地醒转过来——
“你是说,这个叫周士煌的人与宁歌尘一样,都跟你出自同门?”青衣公子眉梢微蹙,带了三分冷意地觑着烟水寒,“那我怎么以前从来没有听你提过这个人的名讳,你这算不算知情不报?”
烟水寒有些怕真惹恼了对方,他跟着这个人多年,知道公子虽然平时总是摆出一副颇具闲情逸致的模样,可是心机深沉,手腕也毫不含糊,因此直截了当道:“我当时想,周士煌也许根本就不重要——没有人愿意用那样的棋子,也没有人用得了那样的棋子。”
“此话怎讲?”青衣公子抬起眼来,目光宛如冰雪般扫过烟水寒。
“周士煌既是一把钝刀,又是一把快刀。”
看到青衣公子神情微恼地看过来,烟水寒终于不再打哑谜,笑道:“几百年前,仙乐门几大执掌门户的高人,由于政见不同发生流血纷争,死伤无数……从此分道扬镳,化为不同地域间的仙乐两尊:一为雪尊,二为金尊。顾名思义,就是前者捍卫雪国王室,后者捍卫金曌王室,而这两者之间从来都是斗得死去活来的,结下不少怨仇。”
提到两派之间的怨仇,仙乐门人的笑容里,蓦然沾染了些许苍凉的慨意,“至于周士煌跟宁歌尘,当然还有我,便都是出于仙乐门金尊一脉。”
“大概是十年前吧,我师父决意将掌门之位传于师弟宁歌尘,因为他是个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学什么都比我们这些人要快上十倍不止,而且过目不忘。”似乎想到那样锋锐的往事,不羁剑客清秀的眉忽然蹙了起来,“可是这个决定,在当时却遭到了一个人的坚决反对,那个人就是我大师兄周士煌。周士煌觉得宁歌尘根本就没有做掌门的能耐,最多只能做个顶级杀手,因此扬言要与宁歌尘决斗,争夺掌门之位。”
“谁知宁歌尘当场表态,自己不愿接受仙乐金尊掌门之位,更不愿同门之间彼此倾轧屠戮……那时候他还蛮天真的。”烟水寒打了个哈哈,继续道,“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周士煌真把宁歌尘惹毛了,宁歌尘就跟他动起手来——他二人当时在整个仙乐们,都称得上数一数二的高手,那一场决战蔚为壮观,整整打了三天三夜……”
言及此处,烟水寒忍不住深深喟叹道:“只可惜……结局却很可悲啊!周士煌武功尽废,此生不再过问江湖事,先是勤于仕途,后又痴迷于岐黄之术;宁歌尘更是从此脱离了师门,立誓终不复踏足仙乐门庭。”
“这么说,他现在真的形同废人了?”霍布田在旁边听着,同样一脸惋惜。暗想不然的话,公子将其收于帐下,倒是对付宁歌尘的一把好手。
“霍将军,那你就错了。”烟水寒微微一笑,“我大师兄,是这个世上最懂得行军布阵之人,可以说称得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那三人肆无忌惮的交谈中,起码有一半落到了周士煌耳中。
周士煌对于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感到羞愧难忍,同时怒火中烧。并且还不忘秉着他那至死清高的情怀,扶着额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抬腿就要走。
“周士煌,”青衣公子淡淡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语气中带着一股莫名的气势,“你可知道我是谁?”
周士煌身形一滞,回头看了一眼,仅仅是那一眼,他的脑海中突然一片电光火石,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名青衣公子身形如鬼魅般一晃,早已站到他的背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雪亮如漆的袖里剑,刷地一下架在了周士煌的脖子上。
“你胆子不小啊,见了本王既不朝拜,而且连个正眼都不给,想走就走?”青衣公子眯起眼睛如是说,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周士煌过来我跟你喝茶聊天”。
“金靖夕。”周士煌口中吐出一口冷气,觉得自己整个人的气势,都随着这个名字的落地而被抽空了。
“看来你还不是完全目空一切嘛。”青衣公子一笑,拂剑收手,眨眼间已回身坐下,靠着榻上那个织金缀锦的蒲团,继续保持着他先前那个恹恹欲睡的慵懒姿势。
“草民周士煌,拜见明熙王阁下。”周士煌躬身这一礼,施得却是诚心诚意的,“多谢公子此番活命之恩。”
没有眼前这个人,他此刻已经待着阴森腐烂的大牢里,如同砧板鱼肉,等着自己的仇人来施尽百般刑罚,让他生不如死。
“不必言谢。”明熙王金靖夕却不以为然,语气仍是清淡缥缈的,“我救你自有我的目的。其实我跟徐王爷一样,他当初想用三顾茅庐打动你,我现在就用救你一命收买你,我们不约而同看重的,都是你的才华……可是,你真的有‘才华’么?”
周士煌被他那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问得好苦。
感觉被人当胸拍进了一根针一样,疼痛无比,却一时拔除不了,一时干瞪着眼,无语候立。
“我所谓的才华,并非那些死书呆子吟诗颂词的才华。”他刚要开口解释什么,就被金靖夕开口打断。
“我知道阁下昔年曾作过轰动天下的京畿三赋,至今被奉为文坛奇葩。我看过,的确不错,那些名句今后也会永久流传下去。”言及此处,金靖夕的唇角泛起凉薄的笑意,“只是,对我而言,一个仅仅是会吹拉弹唱、歌功颂德的文人是远远不够的……这样的人,永远也不可能踏进我府里的门槛。”
虽然周士煌并没有扬言要削尖脑袋钻进他明熙王的幕下,可是金靖夕的语气,却似乎早已断定了这一点,简直是不容置疑的。
“你周士煌,真正的才华是什么呢?”
周士煌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好像沸腾了起来——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从未有人问过他周士煌除了歌功颂德还会别的吗?那些人需要的就是一个溜须拍马的最佳道具。
因为他周士煌的名声在外,能将马屁拍得又响又亮,所以他们都想把他拴在自己的厩里,像豢养着一个畜生。
他平生只心甘情愿地拍过一个人的马屁,那个人就是已逝的金惠帝。当初惠帝赏识他,给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切,而且“金镶之治”的确值得人歌颂铭记,于是他作京畿三赋相赠。
自此他再也写不出那样华丽恶心的句子。
可是如今眼前这个人,却问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搞清楚的问题。
“哦……看来你自己心中也不是很明白。”金靖夕忽然笑了一笑,有点疲乏地垂下眼来,轻一扬手,下了逐客令,“这样也好,你刚才要是真将自己吹得如坠云端的话,我早就命人将你撵了出去……先退下吧,等哪天想明白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并非他有心怠客,而是他那孱弱病体使得他无力支撑太久。
周士煌盯着他看了两眼,忽然再拜稽首,再抬头之际,眼中闪烁着灼灼光华,斩钉截铁地道:“公子!我已经想明白了——周士煌此生,愿听公子驱遣,百死而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