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脚步声错落有致,像极了美妙的乐章,利落的声响在轻重之间有固定的节拍。
就算是迈上低矮的台阶,也会发出有规律的共振。
他们是极其郑重的,村民们也同样认真,在这种仪式感极强的时刻,没有人会发出任何与仪式无关的怪声。
连不靠谱的主祭,也变得非常靠谱起来。
这是华耶第一次遇见地下的人,他们如此真实的走在净石台上,让华耶对地底故乡是否存在的最后一点怀疑都完全抹去。
这是个真实的文明,或者说是聚居地,他们真的有这种怪异的习俗和人生。
华耶踏实起来,因为他们没有说谎,没有欺骗,虽然一切都很离奇但却都是事实。
有细细的“嘤嘤”声,那是近四千村民激动时不由自主发出的鼻腔中的哼声。
他们就像看见了世界上最美的精灵,发出那种赞叹却又不忍打扰的压抑声。
故乡人,姑且这样称呼他们吧。
当他们完全走上净石台,总共发出60次撞击净石的初响。
他们分成两组入席,说明数量是120人。
主祭说他们每人都带着一个婴儿。
也就是说,今天有120名阿长将领养自己的阿娃。
华耶心里合计着,今年成为阿长的人数与婴儿数量极其接近,加上往年“毕业”的留级生雪坨,估计正好120人。
这真是个奇妙的巧合,还是他们与地下故乡商量过?
不知道以前是不是也这样人数恰好。
“他们包的很严实,不知道热不热……”一旁的雪坨自言自语的说着。
和其他人一样,雪坨的目光也完全聚集在净石台上,看着那些曾经的阿长,将新生的婴儿轻轻放在巨大的橡木长桌上。
当要放手时,故乡人终于开始不同步调。
因为婴儿可不像他们那样自律,每一个阿娃都是鲜活的生灵。
他们自在地翻身,自在地嘟嘴,自在地睡着……
有的还在寻求拥抱,伸出的小手,在林叶的透光下,映衬得粉嫩,仿如水中花瓣。
所有人都注视着婴儿们,只有华耶看不见,所以他更在意碎落的脚步声。
那是故乡人陆续退后,站定在净石台最后方时发出的声响。
主祭走近橡木长桌,他身旁是太领和太娘,三人的脚步声停顿了片刻,主祭首先发出亢奋的声音。
“星光眷顾,生命之花今日并蒂,120个阿娃成年,120个阿娃降临。
他们是我们的未来,是我们的现在,也是我们自己。
我们就是他们,他们将成为我们,我们彼此不分,彼此相等,如同星光的庇佑,不分你我……”
主祭随后念着奇怪的腔调,像是在祷告或者祈福。
虽然听不懂,但华耶却觉得他终于有点神官的模样了。
伴随着主祭的吟唱,太领和太娘也开始有动作。
仪式在十分静谧的气氛中进行,大家都在屏息,只剩下树叶在风里的沙沙声,还有主祭缥缈的吟唱声。
华耶焦急的听着,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干嘛。
他将耳朵不断往前送,但只能听到一点点翻动衣物的声音。
凭这点信息,他根本猜不出什么。
“在登记胎记。”一个苍老如树皮的声音悄悄出现在华耶右耳边。
是老乌龟。
他声音很小,华耶却听得异常清楚。
“每一个婴儿都有胎记,太领在翻看胎记,太娘在记录,主祭就在胎记上祝福。”
老乌龟说着撤走了冷森森的嘴,很快又凑上来:“120个娃,时间很长,你如果不打呼噜,可以睡了,老头子我就不打呼噜……”
说完老乌龟真的倒头就睡,就像好几天没睡过觉一样,估计不到10秒,他就开始嘴皮子吹风,松软的睡着了。
华耶可没那功夫去睡觉,几个小时前才刚睡醒,大好青年哪有老头那样嗜睡的。
只是看又看不见,听又听不清,实在有些无聊。
于是也就自顾自的做着思维实验。
这是华耶从小就习惯的消遣,每当无聊或者空闲时,他总爱思考着奇怪的设想。
就像别人无聊时看影视听音乐,他更喜欢设计各种奇怪的猜想和思想实验。
从儿时的“物能一体”,到后来的“非态耦合剂”,再到如今的聚变球的设计与程序搭建。
他总能找到思考的点。
而之所以如此酷爱思考,是因为在思维的空间里,他可以任意为之。
脱离现实束缚的猜想,就是他灵感的源泉。
当微型聚变球的外壳设想进行到第21次修改时,华耶被撞了一下。
“睡着啦?”是雪坨,他顺便叫醒了边上的老乌龟,“开始啦。”
主祭的吟唱缓缓停止,就像干涸的井口,他的声音也没有先前那么清亮,毕竟念唱一个多小时,任谁也吃不住。
随后是太娘说话,太领则在一旁取出两个容器,不知是什么金属,移动时有铿锵声,但不像钢铁之类的脆硬。
太娘将一张张裁剪好的小布块,分别扔进这两个窄口容器里,说道:“每个阿娃都是星光和父母的甜美花蕊呀,他们娇小柔软,他们一碰就坏。
每个阿长都是长大的坚韧果实呀,你们如你们的阿长一样聪明,你们坚强有力的就像环绕着我们的山脊。
你们是花蕊的守护者,你们将成为他们的倚靠。
无论是谁呀,都必须爱护这里所有的花蕊,他们是每一个人的使命。
现在,我们让星光来决定,谁将捧起哪一朵阿娃!”
人们激动的鼓噪起来,压抑了半天的欣喜在这一瞬间爆发。
大声疾呼的村民们,无论大小,无关男女。
他们都像即将摘到世界最美的花蕊一样,拍打着橡木桌,一声声集体呼唤着“太娘!太娘!……”
太领和太娘并不急着说话,因为他们早已习惯这样的欢呼。
每年最少有一次,有时候有两次,这种情况约莫需要5分钟才能渐渐安抚。
这是个非常令人感动的5分钟。
主祭又活跃起来,他就像个脱掉神父外衣,冲进夜店的小青年,此刻正在随着声浪摇摆着身体,让全身的装饰品猛烈的撞击出声响。
华耶真的有种大人看小孩儿们的错觉,感觉自己是不是进入初中生的周末聚会了。
好在婴儿们并没有哭泣,他们好像从来就适应吵闹的环境。
对于现在烧开水般的氛围,他们居然一个闹腾的都没有,华耶甚至都怀疑婴儿们是否听力健全。
但从身边所有人的表现来看,婴儿肯定是没问题的,他们每次都这样鼓噪,却从未取消这个过程,这就说明婴儿们并不会被吵闹声影响到。
终于,声浪渐歇。
太领将两个金属容器搬到橡木长桌的前方,大声喊道:“由左到右呀,今天成年的阿长们,自己,记住,不能让别人代替呀,自己上来取代表婴儿的画布。
左边这个是女娃,右边这个是男娃,不要搞错了呀!”
原来是用抽取来决定分属,而且分男女,男带男,女带女。
华耶暗暗点头,这确实是最公平,最妥当的办法。
于是,人们逐个走上净石台。
脚步声里有的像欢快的小马驹,有的如轻巧的小蛇,有的像雪地上飞过的鸮,有的差点摔倒,有的居然不敢挪步,还要太娘去拉着他(她)……
120个婴儿,很快就抽走了100个,第104个是雪坨。
他一直都是站着,此刻轮到他,却迟疑良久,十指用力抓着橡木桌。
“去吧,不要担心。”一旁的老乌龟,极其难得的又开了一次口。
雪坨就像得到了救赎,稳步走上净石台。
华耶在下面高声鼓励着。
台上的太娘也和雪坨低语良久,他才将手伸入容器内。
搅拌了许多次,似乎想做出最公平的抽签,容器壁在他粗壮的手指抓挠下,发出混混的声响。
终于取出一张布块,华耶看不见那上面画着什么。
村民们都知道雪坨的情况,他们在尽最大的努力鼓励着雪坨。
还有许多人承诺一定会帮他照顾阿娃,让他安心就好,其中就有先前送雪坨米果酱的那个少女。
雪坨真挚的说着感谢,好半晌才走下净石台。
“给他取个名字吧。”雪坨来到华耶的身旁,将婴儿轻轻的放在橡木桌上。
听雪坨说过,这木桌也曾经放置过他自己。
想来当时的阿长,肯定也如此刻的他这般心跳不已。
同样的橡木桌,同样的位置,或许也有近似的问话吧:“你说过,帮阿娃取个名字,可以吗?西夫。”
雪坨声音本就沙哑,此刻更是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