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定今生免费阅读第六章 往事如风
“二位是不是对老夫当年被日本棋院除名一事心有疑问呢”?竹田问道。
木森老实的点了点头。
竹田感叹道:“数十年弹指一挥间,这段往事在老夫心中却犹如昨日寒风,至今思来仍有刺颜之感—-老夫本不欲谈这段往事,只是如骨在哽不吐不快”。
竹田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抬了头,微微的闭了眼,仿佛在追思着什么,木森和李理相互看了一眼,知道老人必有莫大的苦衷和隐忍,俩人也不去问,只静静的等着。
竹田复又倒了杯酒,悠悠的道:“十年之期已满,再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今日遇到俩位小朋友,也是缘分,倘若二位不嫌弃老夫罗嗦,不妨听听这段往事罢。”
木森小心翼翼的说:“先生,倘若往事过于痛苦,说之徒增烦恼,先生还是忘了的好,如果说出来,能解先生忧思,晚辈们坐在这里洗耳恭听了。”
李理附和着道:“是–是。”
竹田看了木森一眼,显然是被木森的善解人意所感动,不由的说:“倘若得子如木森君,夫复何求啊!”
话一出口,竹田感到自己不免有些唐突,又说:“老夫一时所感而发,请木森君不要介意。”
木森轻轻的笑着:“先生高看,正是学生的荣幸。”
竹田又自顾饮了杯酒说:“当年日本棋院的副主席是山本一郎,也是老夫的师兄,当年我和他同在秀水棋圣的门下学棋,也是同一年入的段。山本与我同岁,他入门早一年,所以我称他为师兄,入段那年我们同为十七岁。”
“十五岁那年,我和山本同去东京参加一个比赛,当时我获得了这次比赛的冠军,山本则没能进入前八。由于我们的关系很好,学棋和外出比赛都是同进同出,别人都认为我们是亲兄弟。所以山本也很为我高兴,我们决定出去爬山以示庆祝。那时我们都是孩子,不免贪玩了一些,一直到暮色四合方才尽兴下山。谁知道在下山的途中我被毒蛇咬伤,当时我们离市区还有七八公里的路程,原本是可以坐车回去的,由于贪玩误了时间,当时的情形很危急。那时我已经说不话来了,山本从书本上知道一些应急的方法,他用刀子划开伤口,帮我允毒,可是效果不是很好,我仍然昏迷着。最后是山本背着我一路狂奔,把我送到医院才彻底的救了我。”
竹田幽幽的叹了口气,接着说:“当时我们都是半大的孩子,身体还处在发育的阶段,山本背着九十多斤的我奔跑了七八公里的路,身体已经受了极大的内伤,更让我内疚的是,在山本师兄以后的生命里这种内伤都永不会痊愈了。从此以后我愈发的敬重山本,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哥哥来看,有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我都要先征求山本的意见,我觉得是山本重新给了我生命,那么我的生命也将属于他。”
“后来我们顺利的入了段,由于少年心性,有一段时间我处在低迷期,在师父和山本师兄的鼓励和鞭策下,我很快又恢复过来,从此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在获得新人王和连续三年名人战的头衔后,我升到了九段,这在当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山本由于身体的负累,战绩不甚理想,十年内也只升到了四段。师父见山本师兄已没有更上层楼的可能了,便劝说师兄到棋院工作,虽然大家都心有惋惜,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由于秀水师父在日本棋界的地位无人出其右,山本很顺利的进入了棋院。而山本师兄也似乎更适合于行政工作,短短数年,便升到棋院理事的职务。”
“接下来,山本和我都各自成了家,我们的妻子也是同一年怀的孕。由于我和山本的特殊关系,我们两家约定,如果生下来的都是男孩,就让他们结为兄弟,是女孩的话就结为姐妹。倘若是一男一女,咱们两家就正式联姻结为亲家。”
木森和李理对视了一眼,同时在想,这未免对孩子太不公平了。
竹田并没有注意两人的表情,接着说:“后来我们生的都是男孩,这联姻一说也就没人在提了。山本给孩子取名有志,我给孩子取名有仁。这两个孩子自小都很聪明,但是对围棋却不甚热爱,我素来不愿勉强别人,对自己的孩子也是这样。但山本对有志并不是这样,孩子从小就在山本的严厉的监督下学习围棋,但是就象贵国的一句谚语说的那样,强扭的瓜不甜,有志在强烈的逆反心理下,棋艺进步的很慢。”
“时间一晃,孩子们都长大了,有志到二十岁那年还没能入段。虽然有志的棋力有限,但在其他方面都可以算的上一个优秀的青年。山本当时经过自己的努力也坐上了棋院副主席的位子。”
“那时候秀水师父已经故去,他有一个孙女叫枝子,跟有志的年纪相仿。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随着年龄的增长,有志爱上了枝子,双方的家长也都很赞同。尤其是山本,因为秀水师父虽然已经不在了,但秀水家族在日本棋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影响很大,所以他一直盼望两家能结秦晋之好。而且这个时候棋院的主席年事已高,很多人都在觊觎主席的位子,山本也不能脱俗。如果在这个时候枝子能嫁给有志的话,对山本接替主席的位子有很大的帮助。”
“可是这个时候,枝子的父亲秀水大助提出要求,有志必须成为职业棋手,枝子才可以嫁给他。他不能容忍秀水家族的女婿是一个业余的棋手。其实这个要求并不高,对于秀水家族来说这甚至算不上是个条件,因为秀水家族的历史实在是太辉煌了。只可惜有志对围棋并不热爱,这么多年他只是不忍让父亲失望才勉强自己学棋的,所以这样的要求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主席职位的换届选举迫在眉睫,山本师兄是进退两难。虽然在选举之前还有定段赛,可是凭有志的水平最多只有五成的把握,山本师兄知道自己年纪已大,这可能是他毕生事业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他不能让辉煌从自己的手里溜走,思量再三,为了有志,为了自己,山本师兄最后选择了一条愚蠢的道路。”
说到这里,竹田停了下来,神色愈见凝重,手里端着酒杯顿在那里,眼中泛起迷雾,似迷茫,似悔恨,似惋惜。又好象在整理着逝去岁月里破碎的片段,又仿佛根本就回到了那令他痴迷,痛苦,而又深深眷恋着的故乡。木森和李理坐在那里静静的听着,看着。他们似乎隐隐的感觉到,下面发生的事情将是竹田隐姓埋名十数年的真正原因。
竹田从沉思中醒来,继续说道:“那次的定段赛的总裁判长正是由我担任的,有志的前几盘棋下的还是不错的,对手也不是很强。和前几次参加定段赛一样,有志顺利的进入了复赛。那次比赛的规则和往年不尽相同,往年的赛制是按级别先举行循环赛,进入复赛的棋手交叉进行淘汰赛,有志往年就是在淘汰赛里屡屡饮恨败北的。这次的规则在进入复赛后有了改动,山本在棋院的理事会上提出,为了节省资金和缩短时间过长的赛程,复赛后所有的选手都将和现役的高段棋手进行比赛,而这些高段的棋手都是国内外各项头衔的获得者,无一不是顶尖的高手。以有志的水平在只是让先的情况下,想要战胜这些高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是让两子,有志想要战而胜之也没什么把握。”
“但是接下来的结果却大大的出乎我的意料,和有志对局的棋手在局面优势的情况下打了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勺子,有志顺利的入了段。虽然我对这样的结果有些疑惑,但也没向其他的地方去深想,何况这样的结局也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比赛结束后,我走到有志的面前,对他表示祝贺。”
“有志显得有点恍惚的神情,我以为是赛程紧张,劳累所至,就说,怎么样,身体感觉还好吗?”
“有志说,感觉还可以,谢谢叔叔的关心—-只是—只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我问,只是什么?”
“有志犹豫一下说,我觉得结果不应该是这样,在对手没有下出那手棋之前,我几次都准备放弃了。”
“我安慰有志说,不要多想了,围棋本来就有很多让人想不到的地方,对手可能在一瞬间产生错觉,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有志听我这样说,才有点释然。”
“我又说,这次是上天对山本家族的眷顾,你以后要加倍的努力,不要辜负了长辈对你的期望,更不能辱没了职业棋手的荣誉。你要知道这样的幸运不可能总是发生,更多的是需要自己的努力,明白了吗?孩子。”
“有志点了点头。”
“我又问有志,向你父亲打电话说了结果了吗?”
“有志摇摇头说,还没来得及。”
“我说,快去打电话向你父亲报告这样的好消息吧,你一定等的很心急了。”
“有志说,枝子在等我,我可不可以拜托叔叔帮我打这个电话呢?”
“我点了点头说,你去吧。终究是孩子性情,有志一扫恍惚的神情,蹦跳着走了。”
“接下来我把电话打到了棋院,可是山本的秘书说山本身体不适,去了医院,今天不会来了。我猜想可能是劳累所至,还是等到晚上打电话去他府上吧,顺便也请他保重身体。”
“晚上我再次打电话去找山本,仍然没能如愿。我想要去找有志,让他早点回家,看看他父亲的身体情况,可是这孩子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我心中有些烦闷,便上街去四处走走。”
竹田说到这里,又闭上眼睛,语气显得格外凝重。
竹田说:“没想到在街上我会遇见他,一个此时此地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一个本应该在数百公里之外接受我电话祝贺的人。”
木森和李理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明白竹田说的那个人是谁,心中不禁又同时泛起了疑问,怎么会是他呢?
竹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两位现在再想什么,我当时和二位的心情是一般的,心里不停的问,怎么会是他呢?”
竹田顿了顿,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怎么会是他呢?”
竹田接着说道:“联想起白天有志蹊跷的对局,我的心里隐隐的有了种不祥的感觉,我决定跟着那人。其实当时我也很犹豫,怕自己跟下去会有一个自己并不想看到的结果,如果是那样,那个结果将是一个悲剧。如果不跟下去的话,那么我的下半辈子都将在猜疑中度过,而这样的猜疑对我对那人都是极大的不敬。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要把事情弄明白。“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师兄山本。”竹田终于神色黯然的揭开了谜底。
木森和李理虽然心里早已猜出几分,但听到竹田亲口说出,仍然忍不住轻轻的惊呼了一声。
“我跟着山本来到了一家旅馆,当时由于天色已晚,外边很黑,山本虽然很警觉,但是没有并发现我跟着他。可是到了旅馆,我无法再继续跟下去了。我站在旅馆的门口,看着山本上了楼,便找来一位服务生,请他帮我查一查山本是住在这里还是来找人的。可能是我的脸色向来严肃吧,服务生以为我是办案的警察,没有多敢问什么就去了。”
“过了一会,服务生跑过来对我说,先生,刚才的那个人并不住在这里,他是来找一位叫中田的客人的。”
“中田!”
“当时我的脑袋一阵晕眩,我努力的晃着头,让自己不至于跌倒。恍惚中听见服务生说,先生,您怎么啦?需要帮助吗?您的脸色很难看啊。我拍了拍自己的脸,从晕眩中清醒过来,然后拿出几张钞票递给服务生说,请您就当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拜托了。服务生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看在钞票的份上,还是很高兴的答应了。”
李理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打扰一下,竹田先生,这个中田又是谁呢?”
竹田叹了口气说:“这个中田就是和有志对局的那位棋手。”
话一出口,木森和李理又是一声惊呼,他们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竹田一听到中田这个名字时会有那么大的震动。木森和李理相互看了一眼,整个事情的脉络也隐隐的在他们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竹田看着两人的表情,知道自己不再需要说的那么清楚了。
竹田说:“很显然,山本师兄隐瞒着自己的行踪来找中田,必定是为了兑现一份事先预定好的承诺而来,却又恰恰被我碰上。”
“当时我的心情很乱,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才对,在事情没有完全弄清楚之前,我决定等山本出来后当面问个清楚。其实整个事情的原由已经很明白,而当时的我,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心里仍然保存着侥幸的心理,我不断的对自己说,事情也许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山本师兄不会是那样的人。”
“山本在旅馆里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在旅馆外找了个黑暗的角落揣揣不安的等着,随着等待的时间越长,我的头脑也渐渐的清醒过来,心中的那份侥幸也随之荡然无存。”
“让我惊讶的是,当山本见到我时并没有吃惊。”
“他说,您还在等我吗?竹田。”
“我冷冷的问,你早知道我跟在你的后面了吗?”
“是的,山本说,正因为我知道是竹田君您,所以才放心的来找中田,我知道,自从您看到我的那一刻,就已经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了,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山本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这样?我压抑住心里的怒火,大声的问。”
“为什么不要这样呢?山本似乎并没有悔恨的意思,大声的说。”
“我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知道这样很愚蠢,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因为入不了段而失去爱人的痛苦吗?山本说。”
“不要拿孩子来做借口,你根本就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主席的宝座罢了,我低声的吼道。”
“你是个自私的家伙!”
“山本叹了口气说,无论怎样,是为有志也罢,是我自私也罢,事情都已经发生,所以,请您看在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情谊上,拜托了,竹田君。山本深深的向我鞠了个躬。”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抱着头呻吟着。”
“这么说,竹田君同意了?山本高兴的问道。”
“当时在我的脑海里不断的有个声音在大声的说,是的,我同意了,是的,我同意。然而还有个声音在提醒着我,竹田隐人,你是个棋士!一个为了棋道愿意放弃自己生命的棋士!你决不可以这么做!”
“思考了良久,我终于拿定注意。”
“我说,对不起,山本师兄,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你在说什么啊?竹田君?你难道忘了我们的情谊了吗?你难道忘了你为什么会有今天的吗?你难道要做个忘恩负义的人吗?山本咆哮着问我。”
“不,我没有,我没有忘记山本师兄对我的恩情,除了养育我的父母和秀水师父,山本师兄您是我一生中最尊敬的人了。我说。”
“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这件事情我不能同意,我那不能看着我最尊敬的人陷入这样肮脏龌龊的事情里,我接着说道。”
“山本闻言,绝望的说,好了,你不用再说了,你可以走了。”
“不,这件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我说。”
“山本的眼里又燃起一丝希望的火焰,用疑问的神情望着我。”
“我是这次比赛的裁判长,发生这样的事情,我难辞其咎。所以我决定这件事情由我来承担责任,我明天就向棋院递交报告,我会在报告上说明这次的假棋是我一手操纵的。与任何人无关。”
“不,我不用别人来怜悯我,山本冷冷的拒绝了我。”
“我不是在怜悯你,我考虑了很久,只有这样,对你对我,对有志都是最好的解脱的办法。”
“为什么?山本问我。”
“有志是无辜的,他和枝子的感情很好,如果他这次入不了段,枝子也不会弃他而去,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何况孩子们还小,还可以等上几年的。可是这次作弊事件如果由你来承担责任,那么有志和枝子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了,秀水家族决不可能允许有这样的女媳的。如果换了我承担责任,我会说,我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才这样做的,你和有志都蒙在鼓里。”
“无论怎样,我都不能看着有志的前途就这样毁了,我说。”
“如果这件事情不说出去,岂不是更好?山本说。”
“我看着山本,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件事情必须得有人来承担责任,我是一个真正的棋士,决不允许有违背棋道的事情发生。否则我的下半生都会在不安和愧疚中度过,与其这样的活着,我宁愿去死。”
“可是–可是这样做对你太不公平了,山本说。”
“公平也罢,不公平也罢,我都请您记住,我是为了有志,而不是你,今天的山本师兄再也不是我心目中可以尊敬,可以爱戴的那个师兄了,我冷冷的说。”
“还有两件事你需要去做,我又接着对山本说。”
“你说吧,竹田君。”
“第一件事情,等棋院对我的处理下来之后,你必须主动的辞去棋院里的一切职务。”
“山本点了点头,喃喃的说,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我已经不配在那里工作了。”
“第二件事就是马上去见中田,告诉他我们现在的谈话和决定,并且请求他同意去欧洲下棋,如果他同意的话,我会来安排的。无论如何他也算是受害者。”
竹田说到这里,仿佛如释重负,长长的出了口气说:“整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虽然事情的结尾仍然是用一种不光彩的手段来结束的。”
木森伸手拿过酒壶,给老人倒了杯酒说:“先生自那次事情以后就来到了中国吗?”
“是啊,”竹田回答道:“老夫在日本是再也呆不下去了,所幸的是老夫的内人先我而去,孩子也长大了,老夫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索性就来到贵国,了此残生罢。”竹田说到这里,一脸的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