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女帝师》第8章 梦中
“惊阳那孩子长情。”半晌后平兖郡主才道:“怕是会辜负闻人姑娘。”
“……”司马氏心知,这是要把这件事终止在她们这里的意思。轻叹一声,也没再多说。
老实说,她也觉得苏惊阳虽人品贵重相貌英俊、却独有一点坏处。而这一点坏处,便足以令他无法娶世家贵女为妻。
他迷恋那个破落世家的表妹郑梵音,迷恋得太过了些。
“日后但凡是托咱们去为苏惊阳说项的,具都拒了。”平兖郡主有些疲惫道:“还有那郑家,能远便都远着些。”
母女姑嫂三人齐声应是,平兖郡主便以她要午歇、令苏吟知与司马氏都退下。独独留了上官氏,扶着她进了卧房。
想来是有些晚辈听不得的话,要单独商议了。
……
神道朝都位于大燕中心,但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却是大陆东南侧。这里地处内陆、面江靠山,冬日暖夏季凉、是个极宜居之地。
入了二月便有春风吹化积雪,雪水沿着台阶汇入城内河中、河面上也少有的飘起了冰花。
苏吟知寻了个好天气,与闻人霁来一并去了南市最大的金器楼。
朝都城中有四市,因城南多住世家勋爵、是为尊。便是南市也是四市之首,所卖货物多以金银丝绸等彰显身份的东西。城东多住官员及富商、是为贵,因此东市卖的东西便都是些新奇玩物。城北多住平民,北市便以生活实惠著称。而西市,则只会在午夜到黎明前开市。
城西以温柔、平康、挽春、平健四坊最为繁华,其中温柔、平康二坊中皆是青楼和小倌馆,另两坊则是戏园子和音曲苑。贫民便依靠这四坊做些杂活儿,过着有一餐没一顿的生活。因此,城西也是整个朝都城最乱的地方。
如苏吟知这般的世家贵女自是不会被家中准许去城西的,倒是她几位哥哥、过了十六岁都被同窗带去过挽春坊。那儿有一位梁大家,舞和曲儿皆是其中翘楚。
……
“朝都果然是天下最繁华之地。”闻人霁来被自家侍女扶下车后,看着熙攘人群感慨一声:“安州虽也属神道,比照此处却逊色良多。”
“朝都自前朝便为首都,本朝太祖皇帝得前朝末帝禅位、朝都城未经战火摧残,得以保留全貌。”苏吟知温柔笑道:“南市为朝都四市之首,除了有最好的金器楼外、还有最好的酒楼。祖母母亲许我今日下午回府,我们午食便在对面的升平楼上用吧?”
闻人霁来见苏吟知这般温柔又平易近人,自然无说不好。
……
“我前两日听姝妹妹说她们买东西都是令店家上门,你这是要买什么?怎么还亲自出来了?”闻人霁来与苏吟知坐在金鼎楼楼顶包厢中,等老板夫人亲自来接待。喝茶吃点心时,她有此一问。
苏吟知面上笑容不减,心底却暗自腹诽。
“我总不能说是我娘亲想给我表哥说亲,又不好做的太明显才让我找你出来试探的吧……”她这样想着,口中却道:“在家闷了一冬天,便想着出来透透气。顺便,我有个朋友过几日成婚、我来买几件东西用作贺礼。”
“贺礼?”闻人霁来纳罕。
世家高门讲究礼数,若是友人过几日便成婚、贺礼此刻早就该送至府上。怎会……
见闻人霁来面露疑色,苏吟知借饮茶掩去眼底得逞笑意。
“檀州苏氏与雍州苏家祖上本是同源,雍州苏家表小姐成婚、我自然也要送上一份礼。”苏吟知轻柔说道:“只是……”
“只是郑梵音是为皇子妾,不梦走正门、亲友添妆也不被允许。”闻人霁来接过话头,面上冷冷一嘲:“循例,也只能在摆酒那一日把礼送上英王别院。”
苏吟知听她这语气微微一愣,闻人霁来若是心悦苏惊阳、便该对郑梵音颇有敌意。怎么听她意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
苏吟知挑一挑眉,这事儿才真正有趣。这几日净做那牵线搭桥之人,梦里都是自己变成了红娘。
委实乏味。
……
就在苏吟知想着如何八卦一番时,雅间的门被敲响、随后掌柜夫人带着十余个捧着托盘的侍女走了进来。
“这些都是我们金鼎楼新上的花样,苏姑娘是想送长辈呀、还是送姐妹呀?”
“我家小姐要送朋友的,婚期定在二月十五。”琢棋上前一步,在外头、都是大丫鬟替主子回这些外人的话。
“那正好!”掌柜夫人赔笑着令一个侍女上前:“这一整套金头面都是石榴花样,寓意多子多福!重八两六钱。”
“多子多福……”苏吟知在屏风后浅笑:“那就这套了。”
“……”闻人霁来看苏吟知意味不明的笑,询问的话到嘴边滚了滚、又咽回去了。
“可有金冠?”苏吟知令琢棋传话道:“最好是嵌玉的,若有现成的便直接买了。若没有,订一个也可。再问问她有没有小巧一些的金冠,不要超过二两。”
闻人霁来也挑了一副略轻的金头面,说要给郑梵音做礼。若非她眼中有浓浓讽意,怕是苏吟知都觉得这是姐妹情深。
待二人坐进升平楼内的雅间时,已有专门的人将刚刚二人买的东西都送回了修德坊苏府。
……
“苏姐姐你实话同我说,这一次寻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点菜后丫鬟都退到了雅间外间,闻人霁来看着苏吟知几次做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出言询问道。
苏吟知在之前的宴饮上便暗中观察过每一位贵女,其中只有这位闻人霁来是她此次初见。而她性格也一如闻人家的传统,冷清且坚毅。
其余诸位贵女皆由兄长、弟弟陪同,而她的兄长将她送至朝都城宅邸后便折身离开、竟赶在日落之前出了城。便是其中有什么隐情,却也是她擅自理的最好体现。这般独立的女子,当然对自己未来有着一定规划。且,恋慕上苏惊阳那般男子的可能性较小。
毕竟如今的苏惊阳风华不在,出入过几次挽春坊后声名较之前也差了许多。这样的男子,但凡是个有脑子的贵女都不会喜欢。
可这时闻人霁来却请自家大嫂来说项,这着实不太合理。
要么是突然恋爱脑上了头,要么就是借心悦苏惊阳来……
拒婚。
“说来惭愧。”苏吟知打定主意,便出言试探道:“自从我及笄以来,家人便觉得我既订了婚、就是大人了。许多兄弟姐妹之间的相看,便都要我帮忙。”
苏吟知开玩笑道:“如今我传话传成了的,怎么也有一手之数了。”
闻人霁来失笑,看着苏吟知有些无奈道:“可是有人托你传话与我?”
苏吟知毫不吝惜夸赞道:“霁来果真聪慧!一点即透。”
闻人霁来垂首,看似羞涩道:“不瞒苏姐姐,我已有心悦之人……”
“霁来可是不想嫁?”苏吟知打断了她的话,颇为直接道:“我自认了解妹妹,觉着妹妹绝不是耽于情爱不思取舍之人。”
闻人霁来极认真的看着苏吟知,突然轻笑出声。
……
“我母亲出身房州公冶氏,她有个庶妹嫁进了凉州赵家。”闻人霁来眼底似有浓雾汇集:“那位姨母在凉州城破那日自尽,却想尽办法把她的女儿送回了公冶家。”
“我与那位表姐也算相熟,她会做好吃的糕点、会缝好看的口袋……”闻人霁来说着说着便垂下头去:“后来她被接回了赵家,等我再有她的消息时、是她被剩余的族人嫁给了西北的一个校尉做继室。”
闻人霁来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在成婚第二年死了,给的理由是急病而死。我央求母亲带我去吊唁,趁没人看着时偷偷掀开她衣服看了一眼……”
“满是青紫伤痕,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闻人霁来以手帕捂面:“分明,分明是被苛待而死。”
“而赵家族人还在给那校尉赔笑,说过几日便再送过来一个。保证……保证比这一个听话!”
说到这里,闻人霁来几乎字字泣血:“过几日、过几日!校尉分明要服一年妻孝……他!他怎可如此!”
门外侍女进来送饭食,苏吟知不着痕迹的为闻人霁来挡了一下。待关上门,苏吟知神情已格外冰冷。
“我至今记得那校尉的嘴脸。”闻人霁来恨恨道:“他说那位姐姐的母亲在凉州指不定是怎么死的,他家不要这等不洁之人的女儿。”
闻人霁来泪如雨下。
“我同自己父兄说起,他们竟然道这样的丧母女本就不该娶!还道女子本就卑弱,循纲常在城破那一日便该随之去了!可我与兄长、弟弟一般都是父母的孩子,为何因我是个女子便该卑弱?”
诸如此类,种种皆是不公待遇。苏吟知轻拍着闻人霁来的肩膀,轻声安慰。
……
苏吟知心底默默叹着,想来这些话闻人霁来也应对其母说过、只可惜大抵是没得到什么有效的安慰。又发生了一些事后,闻人霁来方有此种想法。遇到自己这般‘懂’她的人,自然感动悲泣。可怜她自家母亲姐姐都倾诉无路,竟还是自己这一个外人能懂她……
至于西北的校尉?苏吟知决定给江月去上一封信。
江旷世伯统领十万边军在西境、西北境作战多年,想来江月定能知晓这校尉姓甚名谁。如今朝中仍在吵着西北节度使的人选,探探其深浅、或能成为一突破口。
如果那只是个普通校尉、事情还全如闻人霁来所说,便请同派系的御史参奏。无论如何,这个命他都得还。
……
哭过一场后,闻人霁来与苏吟知的关系便更近一步。用餐时已情绪已然恢复,又是平常那副清冷模样。
“我不想嫁人。”闻人霁来主动开口:“借口心悦苏二郎,能拒很长一段时间的婚。”
“可你终归是要出阁的。”苏吟知轻声道:“能拒一年、两年,可拖得越久、能嫁的门第便也越低了……”
高门并非定遇良人,只是高门之中重脸面、总不会闹得太过难堪。若是嫁入寒门,可能乌七八糟的事情会更多。
“我自也知晓这个道理……”闻人霁来又将视线落于窗外:“这并非长久之计,只能拖一天、我便算活一日。”
这个话题终究无解,二人沉默着用过午食、便早早回了苏府。令丫鬟同母亲告罪,苏吟知躺着床上沉沉睡去。
……
她又陷入梦中,回到了‘现代’。这一次她梦到了‘现代’的苏吟知在与萧宸结婚前,有过的一场十分坦诚的对话。
“虽然此刻我们都极爱对方。”‘现代’的苏吟知将一份‘婚前协议’放在咖啡店铺着红色格子布的桌上,轻声道:“但是结婚并不能将一切交托情感,此刻将利益分割、也好过未来某一日万一分开,吵得难看。”
“好。”梦里‘现代’的萧宸极其自然的拿起递到面前的协议看了起来,十分钟后、他轻轻的叫了苏吟知的名字。
“你在协议里写了未来并不确定是否要生育子女,那么我认为这里需要再加上一条。”他修长的手指点在其中一条上:“如果生育子女,在你怀孕到产后一年的时间里、我应当做出相应的补偿。如果你愿意继续工作,我们共同支出一部分资金用作请保姆。如果你愿意照顾家庭,我的收入将完全变为夫妻共同财产、同时我们共同购买的房子将只属于你。”
“如果我们决定领养一个孩子,则家庭支出、家务共同承担。如果有一方没做到,则应做相应的资金补偿。”
‘现代’的苏吟知叹为观止,心想他不愧是学法律的、想得真是周全。
且,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平等’。
……
浑浑噩噩之中,场景再次变化。
是‘现代’的苏吟知七岁那年,父母离婚时的画面。
母亲指责父亲不顾家,下班回家只会睡觉和打游戏。
父亲辩解他上班劳累,为何下了班还不能休息?
母亲冷笑着说她一样上班挣钱,挣得还不比他少、一样下班回家照顾孩子做家务。父亲便摔了门离开,留下母亲一个人在房间里哭。
她们曾经或许也是相爱的吧?
那为何最后会走到这一步呢?
……
梦里的苏吟知拉着母亲的手说不出话来,她想求她让她别走、却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这般自私。于是在走过一条长长的回家的路之后,她还是放开了手。
后来的母亲活得很开心,她一直独身、和她的闺蜜住在一起。变得更加年轻,更加迷人。大学时母女走在街上,旁人都以为是姐妹。
在母亲得知她要结婚之后,给出了最朴实又最真挚的建议。
于是,方有那一份婚前协议。
……
这个时代能签婚前协议吗?
半梦半醒中的苏吟知问着。
是在问这个时代?
还是问自己?
……
迷迷蒙蒙之间,苏吟知仿佛看到自己的母亲上官氏在床边垂泪、父亲苏原紧张的询问御医病情。光鲜昏暗,好似还有个熟悉又陌生的英挺身影在屏风之后一闪而过。
父亲母亲的脸与记忆中‘现代’父母的脸重合,苏吟知一时间不知道此刻是梦里还是现实。
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在说——
“苏吟知,如果你不是檀州苏氏的女儿、你的父亲不是苏原,你是否也会沦落至闻人霁来那位表姐的地步?”
“亦或是与那千千万万个女子一般,在战争中失去一切、落得个连牲畜都不如的地步。”
……
那个声音在脑中反反复复,苏吟知仿佛看到了被时代淹没的自己。奔走、呼号,挣扎、斗争,最后被尘埃无声息压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
苏吟知费劲全力往虚空一抓,想抓住手边滑过的一枝树枝。
树枝从她指缝间错过。
她大叫一声,骤然醒了过来。
……
房内的丫鬟被她吓了一跳,随后便似喜极而泣般纷纷围了过来。
“小姐终于醒了!”斫琴跪在脚踏上,眼睛红肿、似是狠哭过。
“我睡了多久?”苏吟知嗓子有些沙哑,众丫鬟们听到后忙送来杯蜜水。苏吟知借着琢棋的手喝尽一整晚蜜水,才恢复些许气力。
“小姐睡了整三日!”擢书温声道:“老夫人把太医令都请了来,若您今日还不醒、便要去请青龙寺的高僧来了!”
“……”三天,苏吟知揉了揉额头。脑海中的梦境画面一点点褪色,似流水般消逝在掌心。苏吟知愈想将这些留下,却愈发更快的失去了全部。
正当苏吟知与自己记忆做斗争时,她母亲上官氏步履匆匆、可头上的钗环却连晃都没晃一下。
……
上官氏坐在苏吟知床边,柔软温软的手覆上苏吟知的额头、眼底透着浓浓的担忧。
“终于是醒了……”上官氏上上下下检查着苏吟知:“身上可还有不舒服?”
苏吟知有些虚弱的摇了摇头,看着自己母亲安慰笑道:“我只是……睡了一觉。”
上官氏看苏吟知这幅模样,便知她应当不愿意再在此事上多费口舌。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问了几句确定她确实无事后才起身离开。
然后苏吟知便在门口,看到了闻人霁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