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女帝师》第7章 宴饮
因着英王自己选好了侧妃,那些没达成目的的贵女们便都在朝都城住了下来。平日里她们便结伴出城赏雪看花,一场又一场的宴饮赴个没完——都是朝都城的世家、官员为自家儿郎相亲所设。
修德坊中自正月十五后至月末不过十余天内便开了五场宴饮,其中有三场是在敕造公主府里、由大长公主主持。今日是第六场,却是这些日子里排场最小的。
说排场最小,不过是请的贵女比之前那五场少了一大半。但论及家世,却隐隐要压过一头。
兰陵萧氏、沐州上官氏、密州崔氏与沂州司马氏皆有子女出席,二等十六世家中唯有排名前三的鲁州孔家、泰州卢家及安州闻人家收到了请柬。
鲁州孔家为衍圣公后代,无论是何朝代皆遥奉其为天下文人之首。只是孔家这几代越发衰弱,抛了风骨气度专会钻营、格外为清流所不齿。平兖郡主能把请柬递到孔府,看的还是幼时手帕交恩邺县主的面子。
泰州卢家武事起家,如今家主卢振刀任北道节度使、族中儿郎也多任武职。他的嫡出孙女,原本是英王正妃的有力候选人。只可惜这出选妃大戏,最终以半闹剧一般的情况收场。
泰州与檀州同属神道,若想保陛下皇位稳固、卢家是必须要拉拢的一方。因此,卢家的请柬,由苏吟知亲自送上门。
至于安州闻人氏,底蕴便更加悠久。初初立国时便有闻人丘明以一己之力整理、编写前朝法律,再加以改进得如今的大燕律法。闻人丘明也以此功受封七星高门,显赫一时。只可惜闻人一氏后人因为过于刚正不阿,在武帝征伐西陈时进言被武帝不喜、闻人一族也被一贬再贬。至今朝,沦落至二等世家。
……
苏原自认行事比旁人落后一步,便要及时补救以免出纰漏。可在苏吟知眼中,这未免有些过于着急了。
这几日她每夜入睡都会做关于‘现代’的梦,梦里的苏吟知翻遍历史书也寻不到如今的大燕、想来是所谓的‘另一个时空’,才在后世没有记载。只是有些朝代、名人、文化是共通的,比如三皇五帝、比如汉朝,再比如孔子……
和董仲舒。
制定三纲五常的那位。
……
苏吟知过目不忘,翻看后便将许多乱世统一之道尽数记载了脑海中。她不停将当下情势化为问题到书中寻求答案,找到了无数种终结乱世的方法、却始终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条。
若将一人培养成刘邦,那她可能做吕后?不行不行,前几十年的日子实在过于憋屈。
曹孟德或司马昭?曹孟德的妻子都没什么好结果,文明皇后王元姬精通《诗经》《论语》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也不过得了史书上一百多字的记载、功绩被忽视了大半。
再后来‘善妒’的独孤伽罗,千古贤后长孙皇后……又能怎么样呢?唯有武曌自幕后走到了前朝,还被骂了几千年。后世生怕再出一个武曌,恨不得让女子都不识字。
于是此刻花园中的贵女们都在交谈着近日朝都城内流行的首饰衣料香粉时,苏吟知已经在想历史上有哪位奇女子的路能让她照抄了。
……
很遗憾,暂时没能找到。
……
也并非她不想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只是这个鬼时代能不能容她试错尚不明确。以她现在的认识来看,如果她现在说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
怕是没等别人来说她不尊纲常,疼爱她的爹爹娘亲祖父祖母就要一并训斥她了。
……
唉……
……
苏吟知靠在花厅一角,幽幽叹气。
……
“吟知表姐可是这两日没睡好?”上官姝看苏吟知闷闷不乐一言不发的坐在角落发呆,关切的摸了摸苏吟知的额头道:“怎么看上去这般精神不济?”
上官姝,苏吟知四舅舅上官如易嫡幼女、今年十六。上官如易年后刚被提拔为工部侍郎,奉旨重修大燕疆域图。因着上官姝是幼女,便有些娇宠。想着不要低嫁去做冢妇,亲上加亲倒是个好归宿。
“我这两日得了几本地方志,看书看得晚了些。”苏吟知随口搪塞过去,她总不能跟自己这个对比之下格外天真可爱的表妹说我在发愁未来、那委实太过惊悚了些。
“地方志?”受家学影响,上官姝对这些‘闲书’也很是感兴趣:“表姐看完了吗?借我几日可好?”她抱住苏吟知的手臂轻晃,引得一旁众女俱都笑了起来。
“我一会便让斫琴送你房里去……”苏吟知以帕子遮着脸浅浅打了个哈欠,想起今日身上还有‘任务’。于是便状似随意道:“花厅里香味儿实在让人有些昏昏欲睡,赏云楼前的腊梅开了、诸位姐妹可要一并去看一看?”
众女了然于心,自然没有人会出言反对。于是众丫鬟给自家小姐穿披风的穿披风,捧手炉的捧手炉。鹅黄腊梅林中蜀锦绫罗一派宝光灿烂,远观之恍若天宫仙境。
立于假山上的儿郎们,也都看傻了眼。
……
“还是订了亲的沉得住气。”卢家的儿郎高大魁梧,对比旁的世家子要黑上三分、嗓门也要更大些。他一开口,立于他身侧的几位少年都没忍住皱眉往边上避了避。
“长川兄莫要笑我。”萧宸不似其他少年并肩往梅林里远眺,而是稳坐于亭中饮茶。听卢长川这般调侃,他好脾气的笑着道:“你不也订下了亲事?你还比我大上一年、想必婚期已定吧。”
年轻的少年说到婚事时总是兴奋的,便都围在卢长川身边问东问西。你一言我一语,便把他给未婚妻送了什么礼都套了出来。
北道的节度使,嫡次孙便娶了北境一等世家沂州司马氏的女儿。说起来,同苏吟知的大哥还是连襟。
萧宸默默算着这些亲近世家之间联姻的弯弯绕关系,眼神却越过一众热闹相谈的少年、一群折花吟诗的贵女,落在坐于角落栏杆旁的——
苏吟知身上。
……
今日冬日暖阳极好,她穿了一身妃色立领宽袖外袍,堪堪露出三寸烟霞色的马面裙。原本是有些俏皮的颜色,却被最外头那件茜色披风压得端方稳重起来。又拥着一件白狐皮的挽臂,衬得一张小脸赛雪欺霜。此刻她正半仰着头,看纷扬飘落的花瓣与雪珠儿。
她在想什么呢?
萧宸思忖着。
是把腊梅打下来炸了吃?还是做成干花以后拿出来泡茶用?再或者是扫了树枝间的雪,埋在树下等明年拿出来喝?
高门里养出的贵女嘛,也只有出阁前有片刻清净。
待嫁为人妇,便有处理不完的家事、和理不清的人际关系。
终究会变成他们的母亲那样,失去一切自由与梦想。
这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
但他不希望她变成那个样子。
前世那般温柔坚定炙热明媚的苏吟知,不该消逝在他的记忆中。
……
萧宸低垂眼眸掩饰住眼底无尽的追思之意,借着喝茶发呆。
前世他是在辩论赛上遇到的苏吟知,她坐在对面四辩的位置上、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腼腆又安静。
可也是那一场比赛,萧宸率领的小组头一次输了。
输给苏吟知。
……
他还记得苏吟知拿起话筒那一刻,眼中的光、面上的笑。
她从容自若的应付着一切尖锐又暗含陷阱的问题,轻描淡写的举出一个又一个、常见却又总被忽视的例子。被用名著攻击便以名著回击,无数古籍经典都能用来佐证她的观点。她挺直脊背,坦然的接受所有掌声与批判。
那时她的美貌,仿佛只是她众多优点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
……
她热爱生活,忙碌之中也不忘过好每一个节日。元宵节会穿着汉服出门与姐妹一并赏灯,寒食节做了青团分给身边每一个朋友。在许多人都把七夕节当情人节过时,只有她拉着小姐妹一起去放水灯。
那时的萧宸,一直以朋友的身份默默注视。被拉着一并换上汉服时还荒唐的想过,苏吟知怕不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
在他们认识的第二个元宵节,二十岁的萧宸拿着自己攒了许久钱买的金簪、在花灯架下问苏吟知要不要做他的女朋友。
于是二十岁的萧宸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个荷包,上面绣了两只精致的鸳鸯。
以为自己女朋友无所不能的萧宸彼时傻傻的问道:“你绣的?”
以为自己男朋友是个聪明人的苏吟知震惊的睁大双眼,语气中难掩笑意:“在你眼里我这么厉害的吗?”
湖畔绽放千树烟花,他们相视一笑。
……
萧宸揉了揉眉心,将心底酸涩压下。
然后就被苏惊阳拉到了假山角落。
……
因是上门做客,苏惊阳难得身上没带酒气。只是眼底隐隐仍有乌青,唇色也苍白许多。过往束得规整的额发垂下几缕,倒平添几分落拓之意。
“你……”萧宸看着自己这个全然抛了过往风度的好友,有些无语。
他一直认为,世家大族里不会出恋爱脑。如今看来,是他狭隘了。
……
“苏吟知真的把她那个庶妹送进英王府了!”苏惊阳面上满是厉色:“她可曾想过,梵音……”
“你为什么不质问英王为何要收下苏薇薇?”萧宸面色凛然:“以你的身份,并非进不去英王别院。”
“我是问苏吟知为什么要送人给英王!”苏惊阳气愤道:“她一介未出阁的女子,将自己堂庶妹送人!谁家贵女如她这般不顾礼数!”
“你还知道礼数啊?”萧宸定定的看着苏惊阳的眼睛:“都管到英王的房里事了,你是生怕御史不参你爹你爷爷一本么?”
萧宸是真的恨铁不成钢。
在他看来,郑梵音那样的女子、连他多说一句都不配。
奈何好友喜欢,喜欢到帮她去攀高枝。
嘴里说着‘诚心倾慕’,行事却尽捡阴私小道。
真好意思侮辱‘倾慕’二字。
……
“若没有她举荐,英王又怎会收人?”苏惊阳仍很是愤慨:“梵音还有十几日便过门了,这让她如何自处?”
萧宸举起手,缓缓捂住了头。
苏惊阳他他妈是被下蛊了吗?
……
“英王收下苏薇薇,并非因为是吟知举荐。”顾着这些年的情谊,萧宸耐着性子解释道:“英王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他娶不到江月、身边便是谁都可以。”
苏惊阳愣在原地,半晌后眼睛都带了三分猩红。
“他用梵音的脸面向江月表白?”他面上涨得通红:“这不公平!”
“我觉得英王一开始就应当告诉过你和郑梵音,他并非她的良人。”萧宸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这句话:“郑梵音本就是自愿,她又不是正妃、这事儿跟她的脸面有何关系?”
“……”苏惊阳后退一步,神色黯然的跌坐在山石上。
“惊阳。”萧宸叹了口气:“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喜欢郑梵音那样的女子。甚至不惜为了她,豁出脸面去同江月做交易。”
“你这种遵从联姻的人……”苏惊阳有些讽刺的笑了:“是不会理解何为爱恋的。”
……
萧宸此刻只想把他的脑子敲开,看一看里面是不是生了铁锈。
再说无益,萧宸放弃与苏惊阳沟通。他转身便想离开,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一直想不通,江月为何要与苏惊阳做交易。那个姑娘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不是个会耽于男女情爱之人。
那苏惊阳到底用了什么做为条件,换得江月为郑梵音说话呢?
萧宸好奇,只是瞟了一眼沉浸在失落情绪中的苏惊阳、觉着此刻并非询问的好机会。
正巧小厮来报说午宴开了,请各位少爷们过去。
萧宸接过上官氏儿郎递来的话头,自然而然的与他们并肩而行。而苏惊阳,再不情愿也得跟上。
若在这种宴会上丢了人,回去真的会被罚跪祠堂。
届时能否送梵音成亲,都是未知数。
……
傍晚宴散,众人自回家不提。第二日便有贵妇午后登门,一个时辰后笑容满面的离开。苏吟知前脚收到消息,后脚她祖母身边的大丫鬟便来请她去鸿声堂。
迈入正堂,苏吟知小心觑了自己祖母一眼。
平兖郡主面上带笑、看上去心情不错,想来、是三哥苏君善的婚事终于定下。
祖母手边的黑檀木矮桌上放着一块质地上好的玉环,看水头应当是产自北边的房州玉。苏吟知一颗心彻底放进了肚子里,暗道她祖母这一次可真是心想事成了。
房州位于大燕最北,背靠皑鼎山脉、出产整个天下质地最好的白玉。因其质地温润、对光又晶莹剔透,一直被大燕氏族用作族中儿女定亲之物。
苏吟知见大嫂司马氏亦在,左侧首位空置、便知一会自己母亲亦会到来。可携爱庐的距离要比瑾云阁近上一些,母亲这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苏吟知浅浅向平兖郡主行了个礼,被斫琴扶着落座末席。见自己长嫂司马氏亦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道这一次宴饮、怕是要成上不止一对。
又过了盏茶时间,上官氏方姗姗而来。
苏吟知眼尖的优点是随了其母,她只看得出三哥好事将近、上官氏却能瞧出具体定的是哪一家。
“泰州卢氏三年后有望跻身一等世家。”上官氏向自己婆母行礼后落座,显然对自己这个未来的三儿媳妇很满意:“卢若汀今年十五岁、及笄也不过四个月,卢家可有说过愿何时成婚?”
卢若汀,泰州卢家卢振刀嫡次子的嫡三女。性子稳重,平素喜静、但言之必有物。
大燕旧例,为显尊重、会先由女方定下婚期,再行纳采。只有双方身份相差巨大或男方全然不顾女方脸面时,才会由男方定婚期。
当然纳妾天然不在此列,皆是由男方定日子。
……
“卢若汀的二姐若潭明年秋季成婚,便想把若汀的婚期定在后年。”平兖郡主缓缓道:“最好在世家评选之后。”
在场其他三人皆心下明了,卢家是想以一等世家的规格嫁女、看来卢若汀要比她那二姐在家要受宠的多。
又谈了几句婚事事宜,例如粉刷院子移植花木等。最后,还是苏吟知长嫂司马氏因年轻而率先沉不住气。斟酌再三后,向平兖郡主和上官氏开了口。
……
“我嫂嫂托我给她嫡亲幼妹在朝都寻一门亲事。”司马氏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细看下去却有些勉强:“昨日霁来同我私下里道,她觉着本家的惊阳少爷风姿卓越……”
说到最后,她自己也觉有些说不下去了。
其余三人皆齐齐用手捂住了额头,心里都齐齐叹着。
苏惊阳那张脸,果然是个祸根!
……
自苏吟知及笄后可主持这种宴饮后,每一场皆有朝都以外的贵女拐着弯儿的来问苏惊阳。郑梵音还在的时候尚好办,贵女们一见苏惊阳那不值钱的模样便了然放弃。可如今郑梵音要在家‘备嫁’,那朵香气招摇的花儿终于没了罩子。
这不,把以法度立家作风严谨的闻人氏的姑娘都招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