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荨生》第3章 义伢
是夜,月色朦朦,星河邈邈。在覃荨卧室的窗外,有一棵结满青枣的树,树枝隔窗朝着覃荨悠悠点头,一下、一下,又一下……
一个人影静静地出现在覃荨的梦里。他坐在幽暗的通道里,宽阔的肩背对着覃荨微微塌下,显得自在舒展,就像此时他正坐在辽阔的天穹下,带有一股天然的王者之气。
覃荨走过去陪他坐下。他听到自己略微干涩的声音向对方发问:“你是谁?”
“我是土司王朝最后的王。”那人回答,“我的名字,叫覃垕。”
无数光影飞旋着进入覃荨的脑海,那些场景就像是他亲身经历一样。
他在武陵筑城扎寨,在茅冈抗击明军,在阿山向心爱的姑娘表明心意……直到,他被明太祖朱元璋所派的军队抓住,受那剥皮凌迟之刑,魂魄被傩巫永生永世镇压在了青龙垭的祭坛下。
真疼啊!而那个时候,他的姑娘就站在行刑台下看着他。为了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程陪伴他,她毁掉了自己的脸。
他还欠她许多承诺。他曾说要与她携手渡过溇澧的每一条支流,踏过庸府的每一座石桥,要在每一年的“山歌节”,都在宝峰圣湖上对她唱一首情歌:必优惹哦,我的漂亮姑娘。可惜,这些,他都无法做到了。
他心爱的姑娘,后来向白虎神发誓,把自己作为生祭永生永世供奉给神,只为换得他神魂不灭,待寻到生机后让命火再续……
覃荨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很快就接受了脑海中刚刚出现的一切,明白地知道那些并不是幻觉。也许,从小经历的那些梦境早已把他的神经给锻炼大条了吧。
他轻声问对方,“那么,你是我的先人吗?”
覃垕一懵,旋即被他逗笑了。他想了想,答道:“前世因,今生果,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万物空相,诸相无相。你以后,会知道的。”
覃荨感到头顶有一盘蚊香在转圈圈。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那个防护罩里的东西吗?”
覃垕答道:“是。”
他随即纠正道:“那个,不叫防护罩,叫结界。”
好不容易在这通道中遇到个活物,覃荨好奇宝宝一样抓着他继续问:“那你以前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覃垕明白,他是指,过去那么多年里,他一个人待在梦境的通道中的时候。“以前的我还无法在你面前出现。”覃垕略带苦涩地开口:“我的姑娘,她用生祭为条件换下我以后,我曾经有机会获得过一个完整的魂魄。可那时候,地球上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
他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明太祖皇帝灭了我的肉身,可,你们都知道,地球第四纪冰川期的到来却灭了他想要永世传承的那个明王朝。在我苏醒的那一刻,我向所有的神灵起誓,我将竭尽所能来护佑这天地万物四时有序、清气长存。
因为那道誓言,我的魂魄与地球矩阵开启了天人感应,一旦地球出现危机,我就要用‘上善令’进入“生之门”,拿到能量源,找到导致矩阵变形的黑洞并修正那个奇点,保住人类生存的希望。
所以当时,为免生灵涂炭,我曾动用过一次能量源,希望改变地球矩阵,扭转天象至伤害最小的间冰期。可惜,我失败了,并且被傩巫发现,还抢走了一部分能量籽,使得天象越发狂乱,地动、洪荒、山崩等各种异象毫无预兆地频频降临人间。
那一次,能量源因我而受到巨大损耗,我自己亦遭受天罚,七魄离散,一直被禁锢在地下峒府。”
“那你现在是七魄归位,天罚结束了?”覃荨问。
“还没有,我现在只能勉强聚拢三花,现出魂形。”他答道。
覃荨莫名就联想到了待在防护罩,哦不,是结界里的那颗豆苗,如果是真的,那面前这个有可能是他先人的覃垕王、充满王霸之气的覃垕王,竟然曾经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被他当成一只小宠……,不明觉酸,覃荨身子抖了几抖。
停了停,他又问道:“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覃垕:“我现在的灵力还没有恢复,却遇到了一件急需去做的事,目前看来,似乎只有你能帮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这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让覃荨心里有点不爽,先人似乎有点赖啊,跟瘦猴附体一样。
覃垕答道:“当年,我为土司王,被山神赋予了守护的职责,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为了不让自己成为滥权暴虐之人,我把权力分封给土司城七部头人,从而得到了他们的忠心。兵败后,我将属于土司王的‘上善令’拆解成七道手令,命令他们替我继续守护这片土地。我被凌迟后,就是他们破了傩巫降神后祭出的符咒,替我寻到的那线生机。现在,我必须要找到这七道手令,才能拿回‘上善令’。”
覃荨敏锐地听出他话中之意,问道:“你要用‘上善令’进入‘生之门’?是现在的地球又出现了危机吗?”
“是。你知道,地球曾经历过四个冰川期。”覃垕解释,“现在,比第四纪冰川期更大的劫难就要降临了。本来,地球会在大约一百万年后进入到第五纪冰川期,但由于气候变暖,现在却意外提前,并且没有按照原有轨迹,而是进入了一个从未出现过的赤炎期。这其实,是一场人祸。
到时候,地球矩阵会因为黑洞能量场的改变而变形,冰川融化,洪荒、雷暴、山崩地裂,甚至是各种瘟疫、战争,都会陆续降临人世。这是天道对人类的惩罚,或者说,也是天道对人类的终极考验。”
“那该怎么办?”覃荨问。他隐隐觉得,覃垕所说的这一切,可能都会在现实中被一一验证。
覃垕说:“修复黑洞奇点需要足以对抗的强大能量。而地球的劫难,来得太快。目前唯一的办法,只有找到一个与我的神魂最为相近的人去替我拿回‘上善令’。”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覃荨道,“前面你应该已经有所察觉。这么多年来,只有你,能够让我的魂魄主动附体。”
顿了顿,他接道:“换句话说,我们两个,最易移魂换命。”
覃荨惊得背毛都炸开了。听起来,他似乎是想让自己在这件事里充当那个“借尸还魂”的“尸”啊。
这时,覃垕伸出手来,覃荨条件反射般往后一缩。就见在他食指上,有一块莹莹的长条状小东西,就像古代殿门上的竖匾一样。
他把手指伸向覃荨的指尖,轻轻一触,那块东西竟自动黏了过来。
覃荨脑海中跟着闪现出一段话:“‘义伢’:择善而从,持勇行道,唯善而有能,方不畏不亢,善作善成。”
覃荨试着两指捏了捏,那东西并非实物,指尖只感到一点温热。
“此名‘义伢’。”覃垕语气徐缓,又换回了之前那个王霸之气的覃垕王,“为土司城七部头人手令之一。另外六部分别是‘云泽’‘百折’‘义受’‘乃容’‘必业’‘那别’。集齐这七部手令,就会拿到土司王令‘上善令’。现在,你通过了第一关考验,可以得到‘义伢’。”
又来,又来,不惯你这自说自话的毛病!“等等,我还没有答应呢。”覃荨喊道。
“你会答应的。”覃垕道,他自顾自继续:“拥有这些手令的头人,除了‘义伢’的主人当年在破咒时与傩巫对阵身亡,其他人都分散各地,我需要你去替我找出他们。”
覃荨扭头,装作没听见。
覃垕又交待道:“你记住,找到他们,一定不能用强收回手令,而要让他们心甘情愿交还于你。”
“为什么?”覃荨不由发问,问完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
“因为,一旦邪魔作祟,百姓有难,他们总是最先站出来以天下为己任的那一批人。他们值得给予尊重。”
“这世上人海了去了,我上哪儿找他们去?”覃荨别扭地回道。
“有缘自能相见。”覃垕含糊道,“另外,这手令,只有我跟拥有者自己能够看到,其他人都不行。所以,只要你不说,没人会知道你有手令。你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不然,你会给自己惹来大麻烦,后患无穷。记住了!”
最后,覃垕语带歉疚地对他道:“守护是我们土司王朝的使命,也是我们的宿命,今后,也会是地球上所有人的使命。所以,你没有选择,只能加入。”
一抹轻影渐渐淡去,月光蒙蒙地笼罩下来,像母亲温柔的注视。窗外,累实的青枣枝继续悠悠地点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覃荨突然从梦中醒来,然后再也难以入眠。他这人一向活得简单,有生之年经历过的最大的事就是年少叛逆和嘎婆去世。他也没什么英雄情结,一普通人,跟英雄二字沾不着边。眼下,他从一普通人,可能会变成一个“超级英雄”的小弟。这个坑太大,他有点不敢跳。
他回想起,小的时候,因频频惹祸导致老师怀疑他有多动症,老覃曾带他去省儿童医院做过综合测试,结果意外发现他IQ高达160,远异常人。
但高三那会儿,每次摸底他都能保持成绩稳定——稳稳占定班上最后十名。老覃恨得骂他:“牛嚼草会耕地,猪喂食能吃肉,养你这么大,有什么好处?你能不能给我挣个脸?”于是,忍辱负重的他突击复习半年,考了个二本,跌破了班主任的老花镜。
但覃荨当时想的是,那是替老覃去考的,自己恩怨分明,不过是为了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自从读小学时想让老覃去开家长会的愿望被10块钱给砸碎后,他就尽量不让自己有过多的希望。希望越多,失望越大。
总结下来,他的有生之年乏善可陈,似乎都是在为别人而活,还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选择。
思来想去,嘎婆生前常念着的一句话浮现在耳边:“人行于世,问心不问路。”这就是,嘎婆做选择题的办法。
他问自己,到底想不想去干这件事?举起手来,指上的“义伢”微光莹莹,他觉得,可能这事也挺有趣。
终归是压不下年轻人的那份好奇和好胜,他对着“义伢”轻轻说道:“那就,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