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科幻随想》第5章 费米狂想曲(五)
“您的意思是,我们用于抵御暴乱粒子而消耗的生命能量,最终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成为了输送这些粒子的途径?”深红色教衣的主教端庄依旧,仪态万方。疲倦的教皇丢失了昔日的荣耀,正双目无神地盯着垂挂在主教圆润耳垂下的嵌有朱红色宝石的十字架耳坠,以及耳坠边那雪白而修长的脖颈。一个新的预言者,智慧女神的女儿。帕尔安涅心想。
“不错,与你之前同我说的那些恰好相印证,”他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开口,“虽然很荒谬,但有时现实与戏剧就是彼此的镜子,而其中的转换则需要一个绝妙的观察角度,不得不说,你成功了。有时只有懂得征服未知,才有可能抓住脱离苦海的稻草。‘对那未知的,不应当害怕,凡你所不知的,尽管向前,在主的天国里,一切好的都将加诸你,你必战胜那未知的,就像战胜你已战胜的’,站在一个引路者的角度上,我早已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他苦笑一声,将双手覆在脸上,突然屈膝跪下,朝着石台上的天主半身像虔诚地忏悔。房间里弥漫着压抑不堪的鼻息鼻呼的声音,没有人哭泣,绝望却是黑压压的沉,沉浸在他们的骨骼与神经里。
梵伽站在他背后,一动不动地。她淡漠的灰眼珠里闪过一丝不忍,作为一个文明的领袖,却在紧要关头得知自己的决策是错误的,并且已为族群带来巨大的伤害,这将为领袖本身带来多大的身心压力,她不敢想象。即便是拿了那石碾将剜出的心脏狠狠揉碎,碾压,化开了血水,剪断了经络,也不足以形容此刻的悲伤。悲伤的教皇是可怜的,可怜的教皇是软弱的,软弱的教皇却是神性的。正是从这卸下一切威严而限于苦痛的脆弱中,她看到了教皇的骄傲与纯洁。
而现在,她正在思考一个问题。
文明的坟墓,会不会就埋藏在暴乱粒子背后那个看不清的漩涡里?
它不断地吞噬文明,从而越变越大,却不会被人发现。既不在这一个时空,又不在平行时空,却是类似于虫洞的存在的……单向空间?
单向。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一切建立在假设之上的,却如此真实。原理事实上非常简单。玩过森林冰火人的玩家都知道,白面的传送通道只通往另一个白面,而黑面的同理只通往黑面。如果说所有的平行空间的通道都是黑面的,而唯独这一个空间拥有白面,那么以此空间为起点,可以通往所有平行空间,却无法到达这一个空间,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科技不够发达,这仅仅是一个原则问题,这是宇宙潜在的规则。
但这个空间也应该存在特殊性。白面可以通往黑面,而黑面抵达不了白面,却可以成为白面吸收能量的通道,依照这种黑白面的体系,就可以解释暴乱粒子为什么可以通过人类自身的力量成倍成倍地增加了。
如果文明必将走向灭亡,它必靠近坟墓。暴乱粒子是坟墓向濒死的文明发出的预告,而抵触只会加速死期的来临,就像困在泥潭里,愈挣扎,愈深陷。死者的世界不允许被打扰,它只负责发送通牒。
梵伽仿佛看到了漩涡飞速转动的背后,那个一片死寂却又永恒安宁的白面世界。
她一时哽咽住了。面前的帕尔安涅七世结束了漫长的忏悔,安静得像一座雕塑。仅剩的理智令他保持站立的笔直,保持着主神代言人的尊严,他望向她,带着隐忍的求助地望向她,无言地追问最后的挽救方法。
梵伽想到了什么,推开教皇跑到长桌后的那台观测仪前。
即便难以启齿,她也不得不开口确认:“您之前说过,那台观测仪是与边境接通的,对吧?”
“……是的。”那个平时温柔清润的嗓音如今喑哑晦涩,回答她时用尽了全身气力。
她调试着角度,慢慢移向东部战区最偏僻的一个角落,她回忆着曾经见过且被震撼到的连绵起伏的雪山与冰川,这里的屏障应当是正对着一个坡度甚大的U型谷,而谷口的尽头则是厚而高大的另一座冰顶。因着天然的坚固防御,这里并没有布置一丝兵力,因此造成的损失也会极小。她反复回忆,反复确认,反复调试,最终屏住呼吸,微微放开手,转头向教皇用着气音请求着:“您可能会觉得我疯了,但我以智慧女神以及主的名义为担保,用我大主教的名誉和生命作保证,现在请您下令关闭东部战区RI-S-278区域的直径为4毫米的圆形屏障,关闭时长为15秒,并为对应的观察器配备上暴乱粒子屏蔽器。,同时为其覆盖上一层厚度可抵挡粒子强度约15秒的生命能量。”
帕尔安涅脸色发白,阵阵冷汗直直从他大理石般俊秀的面庞上落下,濡湿了洁白的地毯,他凝视着她,从古老而绵远的时间里凝视着她,从大厦将倾的高处与地裂缝中凝视着她,却再没有否决的字眼。良久,他哆嗦地朝着空气比划,对着一闪一闪的红光那头重复了大主教先前的指令。
等待令人心焦。大主教的眼睛酸涩,却始终不敢眨一眨。“滴——”一声轻快地响起,坚不可摧的屏障向地方暴露了微小而巨大的弱点。黑漆漆的暴乱粒子蜂拥而至,从仅4毫米的小孔中倾泻而下,贪婪地将万物卷入其中,仿佛黑洞在满足自己旺盛的口腹之欲。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针孔周身环绕着微蓝的光箭一般穿梭在厚厚的粒子潮中,那是以人类命运为赌注的赌徒之眼。
15,14,13……
梵伽来到了风暴背后的漩涡前。
12,11……
她推动着操作杆,用力向前,毫不犹豫地闯入了未知的迷障中。
倒计时,10,9,8……
天空似乎翻转了一个面,黑色风暴之后是一片无所适从的纯白,无暇的白,属于无机质的纯白,此时此刻,就连圣洁的贞女与纯真之花所寓意的白都不曾比得上它。这才是真正的白,不属于任何空间与任何文明的白,亦不属于任何时间。
它只属于死亡与毁灭。
7,6,5,4……
白雾散去,接着是文明的尘埃,文明的尘埃是白色的,白色的尘埃属于死去且归于悖论空间的文明。所有的文明都化作尘土,先知的吟唱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无人倾听。在这短短四秒内,梵伽奇迹般的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文明诞生、成长、繁荣、挣扎,最终死亡,就如同一株花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后凋零而归于土地。就如同人类文明已走过和正要走上的命运轨迹。
暴乱粒子的来临是死亡的前兆,我又该怎么体面地迎接衪的到来?梵伽对着虚空中飘渺的先知默默发问。
“山草有情,只在绿时。”
“致虚极,守静笃。顺便有情,顺是上乘。”
“不要畏惧那毁灭,而要亲近那毁灭。”
看不见的先知仍在坟墓里吟唱。
3,2,1……
最后的最后,尘埃围绕的虚空中心是一块不知材料的长方片,其上歪歪扭扭地用各种看不懂的文字记录下一行一行的名称,明明从未见过,但在这奇妙的时间与奇妙的空间里,一切有关文明的事物都被虚化,梵伽精确地翻译出了她目光所及的一切文明的墓志铭。
埃利亚文明,摩斯特文明,德斯特罗伊文明,麦特里文明,杰赫特文明,SOL-III土著文明……
找到了,找到了,所有的先知文明,都曾在这块独一无二的石板上留下了珍贵的足迹。
结束了,结束了。但这早已足够。在短短的15秒内,她瞥见了宇宙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