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翁《小小的科幻随想》第4章 费米狂想曲（四）
夜半。阿勒山城沉沦在柔和的雾蓝色灯海里，蓝色的幻境催化了每一个子民的心灵，为一个又一个或迷茫或无措或受伤的灵魂奉上独一无二的美梦，主便在人们的梦里赐予神启。这里的白天属于雅典娜，夜晚则属于温柔慈悲的主。即便不曾卸下防备，暴乱粒子所带来的疼痛也会如同落下的潮水一般不堪一击，在神曼妙的福音里被淡化。梦里的人们是幸福的，倘若现实也如此美好，那便堪称圆满结局。
只有红教堂的灯火亮堂得发红，在漂浮的云梦的萤火与催眠的雾蓝中如同一颗东方启明星，在城市的心脏高高举起炽热的火，将温暖遍洒下大地。白天的红教堂属于虔诚的神的子民，夜晚的红教堂则属于彻夜不眠的科学家们。
一个身着银白色科研服的研究者急匆匆地爬上教堂中央的回环阶梯，神龛中的智慧女神嘴角微微上扬，手握的权杖此刻闪耀着骄傲的光芒。研究者快步跑向走廊尽头，叩响了悬挂白铃兰的木门。
“有进展么？”长桌背后依旧是教皇帕尔安涅七世年轻而疲惫的容颜，不，此刻应当称他为开拓者以示尊敬。
“通过对于粒子密度的观察，我们总结出了它的律动周期，这种周期与原子半衰期极为相似，有此我们推测出了这些暴乱粒子可能的来源。这是一个突破性发现，大人，真不敢相信！”
开拓者深吸一口气，平复着突如其来的激动，他的眼底压抑不住欣喜，连声问道：“怎么样，它们的来源是什么？”
“以整个宇宙维度考虑，粒子最为密集的区块距离我们不过十几光年，可以说是近在咫尺了。”说到这里，研究者皱了皱眉头，有些困惑地继续说，“只是，通过分析仪不断地深入解析，我们发现，运输这种粒子的能量与我们维持屏障的生命能量极其相似，正因为如此，才使得粒子与我们所建立的屏障撞击时没有产生过大的斥力，导致两败俱伤的可能。目前为止我们尚未得知这种能量究竟来自何方……”
开拓者的脑海里响过一阵惊雷。
“您说会不会有某种与我们相似的地外文明通过运输暴乱粒子的形式正同我们作战呢？”
那日主教的发问如今在开拓者的脑海里久久回荡。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费米悖论将不复存在。可是，探寻数百数千年都未曾寻找到的地外文明的踪迹，真的近在咫尺吗？
那日他与主教的对话，正如同走马灯一般放映在他脑海里。他屏退了研究者，细细回味那预言般的不可思议的那个下午。或许，大胆的假设并非疯狂的幻想，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真相。
现在，摆在面前需要解决的问题有两个，一是确定这股相似力量背后的存在是否为一个地外文明，二是解释为什么在漫长的时间里无法寻找到丝毫地外文明的足迹。
帕尔安涅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相似的力量至少可以成为地外文明存在的一个依据，然而如果肯定了地外文明的存在，为什么又只在当下特定的时间段里才被发现痕迹，那之前呢？
思来想去，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味。
除非，曾在漫长的时间里，有许许多多同他们相似的文明，只不过后来一个接着一个毁灭罢了。
他的心脏蓦地剧烈收缩一下，恍惚间，他感觉自己摸到了真相的衣角。
如果地外文明真的存在，没有被他们发现的原因，只是因为在他们派出搜寻飞船之前，所有的先行文明都已经毁灭了。
而新的文明还没有诞生。
“您有没有想过，造成这种悖论，或许是因为我们错把果当作了因，而真正的因却被我们所忽略了呢？”
“如果，正是他们的行为，造成了现在这种矛盾的呈现呢？”
费米悖论不复存在了。文明是存在过的，即便已经毁灭，他们依然不可否认地存在过。找不到并不意味着没有，找不到也可能是因为为时已晚。
倘若此假设成立，那么按照规律，如果所有先行文明都曾进行过同样的操作，那么……
人类文明也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最终的衰落。
帕尔安涅仿佛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颓唐地瘫在了冰冷的石椅上。夜晚的冷风从窗边股股刮来，刀割一般打在他的脸上，灼热的疼痛扑面而来，他宁愿这是暴乱粒子在身体中撞击带来的。
可并不是。比疼痛更令人难受的，是无法挽回无可奈何的无力感。
是眼泪本身的咸涩。
此刻，开拓者泪流满面。
悲伤在整个私人休息室中徘徊，昏昏沉沉间，帕尔安涅偶尔会回想起稚嫩的研究者不解的面庞。他仔细回忆着他的报告……如果那种相似的力量是来自另外一个地外文明，那个文明又是怎么做到生存到今日的呢？
疑点尚存。
先行文明的行为，究竟是否与他们现在的一致呢？但如果每一个曾经的文明毁灭都是因为与某种外来的力量作战，则每一个文明毁灭的前提都是，必要存在另一个强于他们自身的其他文明。
这种条件实在过于苛刻。即便是成对的文明半数毁灭，不断重复后，最后仍然会存在一个文明。
最后一个文明。
难道说，在暴乱粒子背后进行运输的，正是这种文明吗？
不对，不对。倘若如此，即便仅剩最后一个文明，也会留下流浪的痕迹，他们不可能毫无察觉。如果这种假说成立，那么费米悖论还是无法被推翻。
他一定是漏掉了什么。
“只是，通过分析仪不断地深入解析，我们发现，运输这种粒子的能量与我们维持屏障的生命能量极其相似……”
帕尔安涅猛然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冲进位于地下一层的生命研究室。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研究者们被眼眶通红的开拓者吓到了，有些慌乱地问道。
他推开一众研究者，只身来到实验台前。
实验台上安静地摆放着一支试管，管中盛放着三分之一的殷红色液体，就如同自远古巨人被割裂的血管中缓缓淌出的沸腾不止的淋淋鲜血，在明亮的白色LED灯下将吞噬的野心暴露无疑。然而，帕尔安涅却感觉自己的血管与之一同剧烈地收缩膨胀，仿佛体内的血液被一同呼唤起澎湃与热泪盈眶。他们之间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共鸣。
共鸣。这个字眼就像午夜突然敲响的大钟在他的内心震响，当头一棒般令他微微耳鸣。
一瞬间，他若有所思地从实验架上抽出一管针筒，迅速扎进自己大臂下的血管之中。几分钟后，他将两只外观上几乎一模一样的试管递给研究者们。
“你们之前有做过对照吗？”
“您是说，将我们的生命能量与运送能量……进行对比？不，并没有，虽然它们相似……”
“那么，现在请试一下吧，让我们获取一个更加准确的答案。”
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答案。如果他猜的没错，那么至今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将加速人类的灭亡。所有的文明都曾自取灭亡。
“大人……您看…….居然…….居然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
“这也太荒谬了！”
“难道说，运输粒子的能量来源于人类本身？但这怎么做得到？”
研究者们大惊失色，帕尔安涅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能看到银白色在攒动，他的嘴巴张张合合，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滔天海浪在他的心中翻滚，他作为领袖的信念高地顷刻间被碾碎，最终如尘埃般消逝。
对不起。他在心中声嘶力竭而有气无力地呐喊。对不起，对不起。
所有的枷锁带来的只是无尽的内耗，内耗让每一个文明都走向了虚无的坟墓。
帕尔安涅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地下室，他感觉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