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幻世录之蒸汽长安》第8章 圣母神皇的梦
(1) 武则天的镜子
张昌宗看着武则天举起了右手,脸上露出了久违自信的笑容,她手中的小沙包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布袋砸中了她自己前几轮精心积累的沙袋。然后全部掉到了那只矮木桌中心的圆洞中。
张昌宗扔掉了他手中最后一只沙袋表示认输,虽然他一直保持领先,但是这次即使他砸中圆洞,他也无法超过武则天的沙袋的数目。
“隐而不露,一鸣惊人。”武则天看着认输的张昌宗,充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少女般得意的笑容。“六郎,你就是太急了。你这样招招伤人,到头来不如朕的一招毙命。”
张昌宗看了武则天一眼,摇了摇头。她的额头上渗出了一丝丝的汗珠,但是她却一点都没有露出疲惫的样子。
自从逊位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精力充沛了,甚至好几年没有玩这她自己发明的“斗布鞠”游戏。这游戏本是她当年在当才人的时候,独守宫内、百般无聊之余打发时间的游戏。因为老眼昏花,加上她甚至连抛这小沙袋的力气都没有,这布袋和特制的矮桌子,早就布满了灰尘。
而今天,她却忽然童心大发,命人找出了这些玩物,并连赢了张昌宗三局。
张昌宗可是个毫不掩饰的人,他并没有因为武则天的至高无上而故意承让。这种将灵魂和性情都完全暴露在外的风格,却是一直被武则天欣赏的特点。
一般人面对天颜,不是恭敬,就是维诺。唯独张昌宗,从来不在武则天面前伪装遮掩。
对于武则天来说,他就像一桌清淡的酒席上唯一的辣菜,虽然入口有些呛嘴,却独一无二。也正是这一原因,武则天才对已经去世、曾经敢于直谏的重臣狄仁杰无比怀念。
张昌宗也是个好强的人。在别人的眼里,他和他的弟弟张易之,不过是侍奉女皇的面首,而他却不只是把自己看低,把自己当成逢迎女皇的玩物,当武则天命他在宫中撰述《三教珠英》,他几乎全力展示了自己的才华,将这部巨作编撰完成,纵然张说、宋之问、富家谟这样的高儒名士,亦对他刮目相看。
然而女皇的突然逊位,让他这一切证明自己的努力,都化作了泡影。
她永远是个谜。
他至今不明白,好胜的女皇,怎么突然就放弃了这帝王之冕。
他曾经在看到过女皇的野心下决绝,甚至可以舍弃自己的儿子,一切都为了登上最高的皇位。
他也曾经感叹于她精心细密的谋划,在精心等待之后,就如同今天扔沙袋时候的手段一样,予以政敌和敌人毫不留情的反手一击和屠戮。
他曾经以为女皇是因为亲情,但是她的两个儿子,为了登上这皇位,都间接或者直接因她而死。
他也曾经以为女皇是因为朝中重臣的反对,但是如今狄仁杰早已去世,朝中虽有忠于李家的臣子,但是都是势单力薄、鼓掌难鸣。
他也本以为是营州之乱让武家的势力被削弱,契丹人喊出的何不归我庐陵王让女皇心灰意冷,但是当年骆宾王的檄文比这难听万倍,她也不过一笑了之,况且庐陵王李显早已经先武则天而去,而王孝杰也已将契丹和奚人叛乱平定。
她永远是个谜。
她曾经的芳华已逝去,蛾眉凤目早已被皱纹抹杀,厚重的粉黛也无法修饰她已经沧桑的脸庞。就像今天突如其来的回光返照一般,精力、技巧和神情,完全看不出是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前几天,武则天忽然将自己养了多年的一只五彩珍珠雀,杀了作为供品,并命人向天祭拜,毫无怜惜之意。
这些奇怪的表现和举动,让张昌宗越来越摸不透。
武则天的自言自语打断了张昌宗的遐思,她正在两面镜子前擦拭着她额头上的汗珠。
“我是不是最近年轻了?”武则天的手从额头上滑向自己的脸庞,她试图寻找自己少女时代的青春的痕迹。
“圣上红颜永驻。”张昌宗难得的违心说了一句话,她知道,即使再怎么正直,女人永远希望你在容颜上对她撒谎。
然而张昌宗并不知道,此时在武则天的眼里,她镜中的自己,看到的却是自己宽额如玉、方颐似桃的样子。她对着铜镜看了看,又把脸朝向另外一面镜子。
那镜子更大、更滑,它不是常见的铜镜,它是今年在市井上出现的新奇的玻璃制成的镜子,它没有铜镜一般温润的黄光,但是能够清晰的呈现出武则天的样子。
“我是说真的,我觉得最近自己的脸好像变得更加光滑了,你看我额头上的皱纹也减少了。”武则天仿佛通过这面更清晰的镜子再次确认,张昌宗给她打理着白发,然后从镜子中间看着武则天,她摸着自己的额头,不停的从不同角度打探自己。
他对武则天今天的举动有点奇怪的——那额头上的皱纹,分明如一块干滞枯皱的抹布。
“供其牺牲,祀而得之……六郎是池中莲花,我也许能变回如桃花般的媚娘。”张昌宗正要再次回答,武则天却自言自语道。“看来真的应验了……”
应验?张昌宗无法明白武则天今天话中的意思。她仿佛这几天陷入了一个自己编织的幻觉之中,不停的询问着自己的容颜是否再次焕发青春。
他并不知道,此时的武则天,已经沉浸在他所不知的幻境中。
他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甚至连之前难得奉承的话也说不出口。武则天仿佛没有注意到张昌宗的语塞,继续自言自语。
“听说这镜子是浑天司丞张遂发明的。”她盯着眼前那面光滑的镜子,好像想起了遥远的事情,“十年前武三思曾求我下诏,要我将这旷世经天之才招到武家门下,这张遂果然有过人之资。据说他能够替人解梦,正好我这有一个梦需要解。”
武则天调整着角度,看镜子的眼光显得很满意,仿佛镜里的自己依然顾盼生辉。张昌宗帮他梳理着头发,武则天则喃喃自语道:“我想这会儿,张遂也应该快到了吧。”
(2) 武则天的梦
张遂静静的在堂下,听着武则天说着她的梦,他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了下来。他原本以为,太上女皇是因为新帝登基后,张遂和太子一直紧密联系。虽然天下都知道如今已经还朝于李,但毕竟张遂曾经武三思的门客,正是靠武三思的举荐,他才得以才涉入朝堂。如今投靠太子,不免有背旧主而逐新贵之嫌——虽然在张遂的心中,武三思从未是旧主。
“张卿不用紧张,朕叫你来,并非为了你和太子走的近的事情。”武则天脸上带着欣赏的笑容,开门见山的说,她仿佛能看透张遂的担心。”朕既然将江山传给了旭轮,武家之人,也自然是李家之人。”
“太上皇圣明。”张遂听过武则天在长安和洛阳部署的各种犹如天罗地网的眼线,监视王公和朝臣。虽然如今已经逊位,但是黄公公居然能够去东宫太子殿中找他,也许这宫中、城中和朝中,没有什么能够躲过她的眼睛。
“长安的百姓都说浑天监有当年李淳风、袁天罡之风,精通阴阳百物,天文星象。今天,朕想让你帮我化解一个怪梦。”
“臣不才,岂敢比肩太史令、袁天师,更遑论解太上皇之梦。”张遂恭敬地回答道。
“在朕面前,你就不必避芒藏锋了。长安百姓都传闻你替尹崇解梦,尹崇因此听你的建议,开始离开长安云游四方。”武则天的眼神深邃而又犀利,声音虽然苍老却犹如一把利剑。张遂再次不由得感叹,虽然武则天久居洛阳,只是因为这几日新帝的万国朝仪才到这长安。然而一年前他给尹崇解梦之事,居然也难逃她的耳目。
“朕小时候,袁天罡曾到我们武家,朕的父亲将家中儿郎都请出来,让袁天罡大家看相。朕当时还被乳娘抱在怀里,父亲故意把朕混在其中,说朕也是个男娃。袁天罡逐一看了朕的哥哥,说他们可为保家之主,能官居三品。然后他走到朕的面前。”武则天仿佛想起遥远的事情,她的神情中有一种得意,“袁天罡看完朕之后,脸色大变,父亲看出了他的神情,急问何事,袁天罡让父亲把其他人都支开,只留朕的父亲和母亲。然后袁天罡神色谨慎的说,此娃龙瞳凤颈,可惜是个男娃,如若为女身,可登极贵。哈哈哈,袁天罡真可谓神人,一语道破天机,朕果然继天立极,成了九五之尊。所以,常言道天命靡常,朕却相信冥冥中有其定数。”
张遂在堂下静静的听着,心里却五味交杂,他也如同袁天罡一样,知道很多人的命数。但他却不是看相,他读取的是那位秦先生记忆中的宝库。他也没有遵循天命,而是走在了一条逆天改弦的路上。否则,此刻的他,早已经在寺庙中的沙门众人,供灯佛前,焚香诵经。
他看着白发苍苍、皮肤枯瘪的武则天,脸上却浮现出一种罕见的悟性、坚定和智慧,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惋惜。“可惜狄卿不在了,若他还在世时,今天就不叫你来了。”她略带失落地说着,“有一次,朕梦见一只鹦鹉逃出了牢笼,正要振翅高飞,双翅却忽然折断了。朕于是问狄卿,鹦鹉要起飞却没了双翅,此梦该如何解?狄卿答道,这飞鸟面对的天空,是大唐的天下,而这双翅,则是陛下的两个儿子。朕听了之后,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我和狄卿说,召回庐陵王吧,是时候定皇嗣了。可惜阿,朕的诏书还没有到房州,显儿却病倒了。如今只剩下旭轮,朕也只剩下这唯一的翅膀。所以啊,朕也信梦的预兆。”
张遂听着武则天喊着当今皇上李旦儿时的名字,她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的辛酸,但是很快又消失了。他也知道,庐陵王李显天命原本的归宿,并不是在房州的病榻上,而是在这大明宫的龙床上。
只是命运的车辙早已改道,就如同他和武则天,天命之中,本来就不会见面,也不会如此地对话。
武则天停顿了许久,旁边的张昌宗静静的听着他们的对话,似乎也无法理解武则天今天的意图。终于,武后仿佛从回忆中醒了过来,他看着下面的张遂,再次说道:“如今啊,狄卿不在了,现在找个解梦的人都没有。所以今天朕请张卿过来,替朕解解这个梦。”
“臣不才,愿闻太上皇之梦。”张遂恭敬地回答道,他心中有一丝不安。
武则天并不知道,她的梦境,是张遂最熟悉的地方。
每个人的梦都是一座记忆的宫殿。
而武则天的梦却壮观无比。
她的梦中,有伴着亡父的棺木在颠沛流徙路上的悲哀,有在掖庭宫的窗户外孤独的看着终南山的孤寂,有在门缝中看见老去的宫女枯皱苍老死去的恐惧,有和太子李治在幽暗的房间里偷情的兴奋,有感业寺中独守青灯和伴着沉闷的晨钟暮鼓的无助,有蟒氏和枭氏死后宫中野猫如索命一般惨叫的毛森骨立,有自己的儿子吊死在白绢之上深深的悲痛和莫名的绝决,还有登上九五之位之后俯视群臣和万民的荣耀和满足。
要拨动一个人梦,要改变一个人的梦,需要精密的布局和巧妙的掩饰。
不过在梦境中,张遂便是掌控一切的天神。
在过去的十年里,张遂巧妙地隐藏着自己,在梦里精心地编织了一个世界,他构筑了一座金碧辉煌的佛堂,供奉着宏伟慈悲的净光天女,却让武则天的丈夫高宗、武则天死去的儿子和被她残害的李家王族也在这个佛堂中游荡和嘶喊。他一次次巧妙地在梦中让武则天踏进这个陷阱,让她在佛堂中看到李家人对他的质问,以及对她最心爱的面首一次次的追杀,武则天无数个夜晚在深夜中从惊恐和害怕中惊醒,汗流浃背。
而那对折了两只翅膀的鹦鹉,也是张遂精心所设的幻镜。
终于,好强的武则天还是放弃了自己的野心,她将天下还给了李家,从此之后,她梦中的佛堂从此再也没有质问、追杀和嘶喊,而是洋溢着祥和、光明和平静,佛像的金光辐射在立柱之上,武则天在梦中,如同一位少女一样恬静而又虔诚。
“我常常做一个梦,梦里有一座净光天女的佛堂。佛光四射,宁静祥和。”武则天的慢慢的说着那张遂为她构建的梦境,娓娓而谈。
可是武则天接下来的话,却让张遂惊恐万分。
“但这几天,这佛堂之中,出现了三面镜子,每个镜子里,都有一只会说话的眼睛。其中有一只前几天居然在梦中对我开口说话,‘供其牺牲,祀而得之’。镜中出现的是我养的那只五色玄凤。”
张昌宗心里一惊,武则天口中的五色玄凤,不就是前几天被太监们祭天的那只五彩雀吗?这正是武则天下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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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公开的现世史料
武后之幼,天纲见其母曰:“夫人法生贵子。”乃见二子元庆、元爽,曰:“官三品,保家主也。”见韩国夫人,曰:“此女贵而不利夫。”后最幼,姆抱以见,绐以男,天纲视其步与目,惊曰:“龙瞳凤颈,极贵验也;若为女,当作天子。”
——《新唐书》列传卷一百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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