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云记》第2章 长安雪2
第二章
大姐的男人——老冯提着炭火炉进来。
李翠连忙起身,给他拍打身上的雪,嘴里轻声埋怨道:“老冯,你怎么也不穿皮袍啊?”
老冯向李智云轻笑,蹲下身子侍弄着碳火,回答道:“风雪太大,怕火星子把皮袍烫坏了。”
李翠锤了他一拳,“你啊,就不怕把自己冻病了?”
“我身体结实——不怕冷。”老冯将碳火倒进火盆里,又在里面加上水,防止碳火中毒。
以李智云的眼光去看,老冯身体的确结实,身材不高却是非常敦实的那种,无论力量,还是敏捷都应该非常出色。
他的皮肤有种长期暴晒而来的黝黑,长了个国字脸,轮廓分明,脸上永远带着憨厚的笑容,像个朴实的农民,但无意间流露的眼神却无比沉凝,使人感到深不可测。
在目前这座唐国公府,最神秘的人物就是大姐夫——老冯。
赘婿本身就没有地位,不管是家人,还是仆役大家都叫他老冯,至于他的本名,似乎没有人知道。
虽然都叫他老冯,他其实一点也不老,和大姐年纪相当,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在李阀里也有十多年了,说是从蜀中逃难过来的,口音却没有一点蜀中的味儿。
李智云知道,他绝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不仅精通木匠手艺,也会管理花草,认识各种草药,平日里内宅物资的买卖,也能帮大姐算清楚……
甚至有一次,李智云在经过花园时,看到他坐在角落里,捧着家里珍藏的手抄本《春秋》看得津津有味——里面生僻的文字,加上晦涩难明的文笔,李智云两辈子的学识加一起,都看不明白。
一个老农般的园丁,竟然能读《春秋》,放在民国时期的清华北大,也没有这样的底蕴,何况这座破败的唐国公府。
他与大姐结婚也已经七八年了,却始终没有孩子。
感觉大姐身体一向很健康,这么冷的天,连件皮毛衣服都不穿,也不会生病,那问题肯定出在这个老冯的身上,却不知道他潜伏在唐国公府有什么目的。
他有太多的疑点,这让李智云不由得好奇他的真实身份,同时内心也对这个人生出警惕之心——自打老冯进来,他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敛去,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
李翠低头看了一眼炭盆,皱眉说道:“怎么这么少啊?这烧不了多久的。”
老冯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眼神却警惕的望了一眼李智云,欲言又止。
李翠在老冯的手臂上拧了一下,“你个死人啊,稚儿是个哑子,你还怕他说出去啊!?”
老冯挠挠头,说道:“家里存的碳不多了,还要做饭用,取暖就先省省吧!”
“为什么不买?”李翠诧异的问。
“我十天前就告诉账房谢夫子了,可是他一直没有买。现在下雪也没有人愿意上山,恐怕木炭的价格要翻倍了。”
李翠一呆,谢夫子可是李阀的老人了,李虎为阀主的年代就已经在府上当差了——他不会犯这样的低级失误,既然没有让人送碳过来,肯定是账面出了问题——李阀没有钱了,可是李阀又怎么会连几个碳火钱都拿不出来呢?
她知道丈夫平日里话就少,问一句,回一句,绝不肯多说话,她连忙追问道:“家里出了事情?”
老冯默默的点头,低声说道:“前天李尉从老宅回来,咱家的商队刚到河东就被强盗劫了,除了管事李凉,一百多人都让人杀了,还损失了十三万贯的财货,主母听到消息之后,就直接吐血了——病在床上起不来。”
“母亲现在怎么样啊?”李翠急道,不等老冯回答,她就继续道:“咱们马上回去看母亲——”
“不用急,窦家舅爷请宫里的太医给看过了,主母身体已经稳定了,但说是忧思过重、所以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
李翠这才松了口气,又问道:“商队怎么带这么多钱啊?你确定不是三万贯吗?”
“这怎么能错呢?”老冯叹道:“那可是整整十三万贯啊——岭南过来的珠子,上好的砂糖,蜀锦,生丝,还有几百担粮食,被贼人抢光了,唉——”
“这年头儿,本就不太平,商队为什么还要带那么多货?”李翠不解的问。
“这次生意是阀主和北面的契丹人联络的,说是用这些东西换牛和马,里面有柴家的股份,有独孤家的,有太原王氏的,还有主母娘家——要是真找不回来,恐怕不好交待。”
李翠皱眉问道:“那——抓到贼人没有?”
老冯摇头,“听李凉说那些强盗不一般,不但装备精良,还有马匹,口音也是关中一带的——”
李翠眼睛瞪得像鸡蛋,她惊叫道:“关中?”
李智云也听得来了精神,关中有人敢劫李阀的商队,这有些不可思议——天子脚下,抢劫国公?有点胆大包天了。
眼下李阀虽然孱弱,但好歹也是关陇贵族之一。再说这批货主里,还有独孤家,窦家,这样的庞然大物,临汾柴家虽然在政界的影响力有限,但却是富甲天下的家族,商路联通四海,据说在红毛国都畅行无阻——这贼人胆子确实有点太大了。
老冯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探头向窗外看看,责怪道:“你小点声,这事不能让下人们知道,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不明白吗?”
李翠捂住嘴,头点的像小鸡啄米。
“主母下令各房要节衣缩食,连碳火钱都减半了。”老冯继续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天一亮我就带些人出城伐木,咱们自己烧些碳,先顶一阵子,一切等阀主回来再说。”
“爹爹要回来了?”李翠脸上露出惊喜。
“阀主借着族祭的名义,这两天就赶回来处理这件事情——”老冯解释了一句,接着又说道:“可是数目太大了,一家几万贯,这次怕是阀主的面子,人家也不一定给。”
不给面子?李翠哼了一声,想了想,她不解的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几个柴火钱又能顶什么事?”
“只是态度的问题——虽然那几家不至于因为这事与李阀翻脸,但咱家也要表现的诚惶诚恐,不能落人口实。”
说到这里,老冯满心疑虑的看了一眼李智云,这小家伙瞪着眼睛望着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听啊——不满七岁的孩子,怎么就让人看不透呢?
李智云感受到他的注视,立时收敛眼光,专心的看着床边炭盆里的木炭燃烧,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
老冯表情的变化却是让大姐李翠误会了,以为他是忧心祸事,于是安慰道:“放心,爹爹能处理的——这次数目虽然有些大,但李阀也不是赔不起。”
老冯勉强的笑笑,暗道我一个赘婿担心有什么用,只是自己这个傻媳妇,还不知道李阀现在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还钱?用什么还,老宅里有祠堂和祖坟,绝不能卖掉,这座唐国公府,皇帝也不允许你卖掉——
可嘴上却安慰道:“我知道,我没想这事儿,在想天亮出城要不要顺便打些野味回来,估计未来一段时间,咱们都要过些艰难的日子了。”
“那要进深林子吧?”李翠满眼担忧的看着丈夫,说道:“你一夜没睡了,要不让别人去吧!”
老冯断然拒绝,“不行,别人去,闹出是非,就满城皆知了。”
他想了想,又叮嘱道:“翠姐儿,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要把内院的仆役丫鬟都管好了,实在不行就下重手处置几个,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宽松了,明白吗?”
“我知道——”李翠回道,“你小心点,林子里有猛兽的。”
“这个你就放心吧,我和李尉商量好了,就说去选些木材,做点家具。这次带三十个人去,就算遇到狗熊也不用怕——”
院子里中传来了呼喊声,老冯应了一声,对妻子说道:“我先去准备了。”
出门之后的老冯,有些惴惴不安,刚刚与妻子说话的时候,他刻意观察李智云的神色,却没有看出什么端倪,这个孩子盯着火盆里的炭火,似乎是听懂了正在思考,又仿佛根本没有听,只是满心好奇的在看火苗跳舞。
让人心生不安啊!主要是太安静了,六七岁的男孩子应该是猫嫌狗不爱的时候,可这小家伙从来不吵不闹,也不爱玩耍,甚至没必要都不踏出小院一步……
除了每天的晚上,都可以看见他独自一人在花园里练体,那方法又从未见过,一会儿蹲下扎马步,一会儿俯地挺身,还要跳姿势古怪的舞蹈……总要折腾一个时辰,才肯回去睡觉。
老冯在李阀十多年见过的孩子多了,但却没见过这样的——他从来没有好奇心,给他做的木刀木剑玩具,他根本没有兴趣。
抓来哄孩子的小兔子,小乌龟,他从来不碰。
可是账房谢夫子教他写字,却是教一个,会一个,让六十多岁的老夫子大叫妖孽。
前段时间,五娘子快要嫁人了,请了琴师教她弹曲,十五岁的五娘还没学会,不到七岁在旁边跟着听的他,却能弹得有模有样……
最诡异的一件事是,谢夫子喜欢下棋,却又赢不过前院总管李平。
他人又好强争面子,所以每次两个人对弈,老夫子都输得涕泪纵横,惹人笑话。
但——自从谢老夫子教李智云写字之后,再次对弈时,李智云都站在老夫子的旁边,也没见他做什么动作,但谢老夫子就再没输过。
以至于李总管现在都不来后院下棋了,想下棋时,就站在前后院的中庭处,大喊:“老谢头,你过来啊!”
这样的孩子会是个哑子吗?
老冯始终不敢确信,因为不管你和他说什么事情,他都会用那双亮如宝石的眼睛看着你,然后一言不发的离开。
让你根本分辨不出,他是真不会说话,还是不屑与你说话。
不过事关李阀的安危,这孩子总不会没点分寸吧!老冯暗自想着,一切还是交给阀主处理吧,反正我是如实汇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