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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之上【武陵源】》第2章 时光胶囊

姑妈本是个女强人。姑妈现在六十七了,但在她十七岁时,曾是学校里最厉害的女学生,戎装短发,英姿焕发。改革开放后贷款收购了一所药材公司,经营有方不到十年就已身价百万。

2004年,海南房产大崩盘,遍地都是烂尾楼,姑妈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便身携巨资远渡海南准备大干一场。但,这里却成了她命中注定的滑铁卢,一生转折由此开始。命运在那年发生了可怕的逆转,丧子亡夫倾家荡产,沦为孤老。

姑妈一生好强,自觉无颜江东,就留在了海南,有旧时朋友关照,便在一个养老院里做了个看门人,对于她,原本是一路狂奔的时光突然停了下来,此生漫漫,何日终了。

从荷花机场出发,直达到海口,从美兰机场下机,再上高速走了个把小时,便到目的地万临县,一路兜兜转转也算辛苦。那养老院建在一座海湾里,名字很好听,叫“时光胶囊”。说是养老院其实更像一处疗养院,为那些身体不好但家境不错的老头老太太是提供休养的好地方。

果然是时光胶囊,当秦世欢和赵刚走进养老院那一刻,如同走进一张略略泛黄的旧照片里,这里的时光似乎都还封冻在四五十年前,正是这些老人一生最好的年华。

四合院里移植的江南老树,微风一过绿叶翻闪;中间苏式大礼堂上五星闪光;院中的喇叭高鸣。

宿舍是二层小楼青砖黛瓦,门前煤炉上熏黑的铝壶里烧着开水;宿舍一层是个作坊,纺线织布手工做鞋,大家互称同志,干得正热火朝天。

满眼尽是花白的头发,但没有烫染,老头子留着板寸,老太太则短发齐耳,院内的着装或白衣蓝裤或草绿军装。朴素,但是精神,充满了力量。正是那个年代,阳光灿烂热情洋溢。

秦世欢和赵刚踏着拖鞋像两个另类在一帮精神矍铄的老头老太太中间穿过来穿过去,但没看见姑妈在哪。

正踌躇间却见从远处走来一个五十来岁的半老头子,小平头杂满灰白,手里端一玻璃杯里面装着热茶,一身56式草绿军装洗得有些泛白,大步流星,人还未到就先开口问道:“二位可是来找奇志同志的。”

北方口音。秦奇志,正是秦世欢姑妈名讳。赵刚笑着点了点头。

那老头走近,见秦世欢盯着军装发呆便向他伸出手笑着说:“我是军人,三十年前打过仗。”

秦世欢不好意思地笑笑,赶忙伸手与他握在一起,老头掌力十足地将秦世欢的手握紧上下摇了摇,又与赵刚握住摇了摇。十分正统的见面礼。

握完,老头自我介绍:“我叫卢志伟,六十八了,是这里的院长。奇志同志在农场等候二位,请跟我来。”

他六十八了?秦世欢与赵刚对视,看起来他像五十没到的样子。腰板挺直走路带风。两个也忙给卢院长自报了姓名。

老卢就往前带路,说:“给两位小同志介绍一下,咱们这个院里的老头儿老太太看上去都要比实际年纪小上八九岁到一轮,知道为什么吗?”

“是心态吧。”赵刚抢答。

卢院长笑笑没直接回答,说道:“催人老去的不是岁月,是心,它控制着你的一切而你并不自知。”

“所以你制造了这个时光机器?”秦世欢用手指着院子说。

“能与心对话的不是大脑。”卢院长点点头,转过身倒着走给他们解说:“是感官,也叫识神,或者叫作催眠,反正不能是语言和逻辑。”

明白了,催人老去的当然还是时光,只不过时光本就是人的感觉,卢院长他们从人心里封印了时光。不知怎么搞的,秦世欢总觉得这里有点怪怪的,不正常。

这养老院远比他们进来看到的要大,在宿舍后面还有一片小型农场,种菜养鸡。

农场一侧有两间农舍,说是农舍倒也算整洁精致,还用篱笆围了个石板小院,舍中有个穿灰布衣服的老太婆循声而出,笑意盈然,正是姑妈。

姑妈还是老了,虽然没到苍然齿摇的地步,但也不是秦世欢曾经熟悉的姑妈了,满头剪短的灰白,细细的皱纹布在风华不在的脸上,身形也比以往矮了一截。

“哟!刚刚也来了呀!”刚刚是赵刚的小名,姑妈满心欢喜迎过来,但步履已有些蹒跚。

“姑妈……”

“姑妈……”

秦赵二人只唤了一声,都觉喉头一哽心里酸酸的,赵刚从小和秦世欢一起长大,姑妈平时没少疼过他,只恨不是亲生。

卢院长见院里说话不便,招呼大家进屋去,自己到农场里四处走走。

屋里虽然干净但十分简陋,只有矮桌矮凳,以前姑妈最喜爱布艺沙发,高矮宽窄都极有讲究。但就在这些将就着凑合到一起的粗糙家具中,却有一只溜着金边的旧式电话桌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床头,秦世欢与赵刚都认得它,那是在姑妈最风光的时候从旧物市场淘来的宝贝,老上海时代的物品,姑妈曾为它专门配了个老式电话机,如今电话机却不见了,剩下它独自在那儿像一个沦落街头的富家女,姑妈依然把它擦得干干净净。

秦世欢心中又是一阵酸楚,这些流离的岁月里姑妈是如何与它日日相对,时光诚可封印,往事如何割舍。

姑妈仍然是笑意盈盈的,说:“先坐,我给你们拿板栗来吃。”说罢去寻栗子去了。

赵刚如在自家一样,忙给秦世欢和姑妈倒水冲茶,只有秦世欢一个人坐那儿神伤,因为一盘板栗就在姑妈身边她却满屋子里乱找。姑妈已不再是往日的妈妈了,那个姑妈随时光一去回不来了。姑妈的笑意固然不是强装的,或是她自愿忘却全部的过往来换取这一小份无奈的洒脱,或是,时光并没有真正放过每一个人。

就陪姑妈在养老院里住了一夜,姑妈还是有晚来泡脚的习惯,从床下拖出一个小木桶,秦世欢给她烧水倒上,而这些事以前都是姑父的日常,姑父不在了,这些事她就得她自己做。

记得有本书上说:失去伴侣的人,一个人关门,自己熄灯。

翌日便是离别,姑妈起得很早,到外面菜园子里摘水果要让秦世欢带走,秦世欢便在姑妈小屋里瞎转,体会姑妈这些年的日日夜夜。突然,在靠墙的一个小矮柜上发现一个奇怪的东西,像是某种标识,又像是一种装饰,这是一块锡牌,牌上却雕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秦世欢觉得这图案好生眼熟,像在哪里见过,那图案由三个物体组成,上面是一个向下张开腿的圆规,下面是一个向上张开腿的角尺,中间勾出一个菱形空间,空间里是一只人的眼睛。

秦世欢正看的发呆,姑妈摘了一篮子五颜六色的瓜果放在秦世欢面前,一脸笑容掩饰着不舍。秦世欢要把那五万块钱交送姑妈,姑妈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只说她已经老了没有什么需用钱的地方了,这些钱留着自己好用。这一下秦世欢终于忍不住眼泪倾泻出来,这个倔强的老婆子,在他参加工作时将姑父腕上爱表赠送给送他;在他面临一切困难都站在他身后的姑妈,已经老了。

不得已,偷偷找到卢院长,秦世欢把钱交给他,姑妈就拜托了。千恩万谢倒也不必,卢院长正是姑妈往年的好友,收留姑妈的人,人间有情义,卢院长也不矫情,大大方方地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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