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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武纪李希言沈兰小说大结局免费试读

不周武纪》第3章 李门生子乐无央(三)

关月荷走到人群中间,向在场宾客盈盈施了一礼,清声道:“当年我夫妻二人遭人嫉恨,背离故乡,天地虽大,却无处可容,阴差阳错流落此间,蒙诸位乡友好心,收容我夫妻二人留在岛上,更待我夫妻如同亲人好友一般。这番恩情,我夫妻二人一直铭记在心,感激不尽,心想日后定要好生报答众位乡友,却苦无报答之门,心中很是愧疚……”说着又向众人施了一礼。众宾客一齐还礼,皆说不敢,又说他夫妇二人为岛上做了许多大好事,是他们的大恩人、大贵人。乡民之中有不少受过李、关二人惠助之人,这时更七嘴八舌地当众宣扬起来,声音此起彼伏,喧闹许久方歇。

关月荷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接着道:“今日借着小儿百岁生辰,请来各位乡亲好友相聚,也算得是咱们镇上难得的盛事。小女子不才,曾习得几首曲子,便当着众乡友之前弹奏一曲,给大家助助酒兴,献丑之处,还请乡友莫要见笑。”

李夫人能奏仙乐一说,在岛上流传日久,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岛上之人生来热爱歌舞音乐,自是好奇已久,早想看个究竟,不想今日竟得亲眼目睹,霎时间欢声雷动,雀跃不已。

李九州却颇感讶异。他知妻子虽琴艺超绝,却素来不喜在众人之前施展,而自二人迁入岛上以来,更是绝无仅有,不禁觉得妻子今日言行有乖平常,心下暗暗纳闷。但转念又想,今日是爱子百日诞辰,妻子心中喜悦,一时兴起,要弹奏一曲,那也是人之常情,也就不再多想。

早有人搬来桌椅,关月荷将古琴轻轻放在桌上,端坐椅上。四下突地一片寂然。众人翘首以盼,瞪大眼睛望着关月荷,只见她十根纤指轻轻按上琴弦,轻拢慢捻,琴音悠然而起,如春风拂面,如美酒入喉,不由听得心旷神怡,神游物外。

众人初时见她捧出一块形制古怪的漆黑木头,不识其物,不免大感奇怪,待听她说要弹奏一曲,方知她手中之物是件乐器,却实难相信她如何能在这块漆黑木头上奏出曲子。待见她十指连动,在七根弦上轻轻拨弄,琴音乍起,果真美妙有如天籁,不禁大为钦仰。皆想李夫人果真是神仙下凡,否则如何能教这块奇怪黑木奏出这般动听的曲子?

李九州一瞥之间,见杨凡母子也如众人一般听得如痴如醉,再观杨母神情平静,似已不若先前那般痛苦,心念一动,立时明白妻子弹琴之意,非在助兴,而在医治杨母之病。

正如李九州所想,关月荷此番当众抚琴,确是要尝试以琴音医治杨母体内沉疴。那日,关月荷听丈夫再说起杨母之病,同情杨家母子之余,有心要替丈夫分忧解难。她知丈夫医术精湛,寻常病痛绝难不倒他,如今连他也束手无策,多半不是寻常病因,便想以琴音御气之法为杨母驱邪治病。她选在喜宴之上医治杨母,一来不愿自己以琴音为杨母治病之事在岛上传散开来,旁生枝节,也不愿杨家母子对自己怀有恩情,因而以助兴之名掩人耳目;二来是想在宴会之上给丈夫一个惊喜,是以当日只说邀杨家母子来喜宴上沾沾喜气,却不提治病之事。

关月荷这“琴音御气”之术,有治病疗伤之功,她生平却极少施展,甚少有人见过。李九州也只听闻其术,却未见她施展过,加之先前他每当念及杨母之病,便总往药理上去想治病之法,从未想到妻子这门奇术,是以直到此刻见了杨母神貌,方才醒悟过来。这时观杨母神色安详,知妻子奇术已然见效,心中略为一宽,不禁对妻子这门能救病治人的琴艺又平添了几分倾服,想起当日与她争论琴理之事,又不禁温馨一笑。过了约莫一刻,见杨母面上始终一副痴痴呆呆的神色,脸色苍白,不见转变,又不禁暗觉奇怪。

他知妻子以这门琴音御气之术治病救人之时,共需经历三个阶段。其一为凝神定元,以琴音护住病者心神元灵,令其五感暂失,以缓痛楚。方才杨母面色平静,全无痛苦之态,便是为了此故。其二为通血引气,疗复病体。琴音受元功催动,进入病者奇经八脉之中,为其活血通气,治病疗患。当此过程,病者脸色须经历三次变化,初时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待到脸色复又转白,便是大功告成。其三为还神回元,令病者恢复五感,于不知不觉之间痊愈病体,如历一场大梦。

此刻正处于至关紧要的第二阶段。随着血气渐渐畅行,杨母面色本该出现第一次变化,由白转红,然则她脸色始终苍白如霜,毫无变化之象,似乎她体内血气并未受到琴音牵引恢复畅行。这正是李九州觉得奇怪之处。

关月荷自也察觉异状,她只觉自己所发琴音进入杨母体内之后,竟尔遇阻,消失无踪,心中颇觉诧异。当下连催数道琴音,仍是如此,不由得更觉惊异,随即指上加急,琴音绵密劲急而出,如飘风骤雨一般贯入杨母体内。只见杨母面色终于起了变化,在苍白与暗红之间来回转换,诡异非常,直过了大约一柱香时间,才终于全然转为暗红。又过数刻,暗红渐渐褪去,一层幽暗惨碧之色悄然笼上杨母脸庞,在灯光月色之下看来,尤为凄厉可怖。

李九州又惊又喜,心想等到这股青色转为白色之时,便可功成,当下目不转睛注视杨母身上一分一毫的变化。

眼见功成在望,关月荷琴音渐转舒缓。只见杨母脸上青色尽褪,复现苍白之色。李九州喜形于色,与关月荷四目相对,二人皆在心底长长舒了一口气,料想杨母久病之躯当可痊愈。

忽听得一声凄厉惨呼,李九州吃了一惊,急忙回过头来。只见杨母伏在桌上,后背起伏不定,喘息如牛,显是痛苦万分。再瞧妻子,见她正自一脸茫然惊诧地看着自己,似也不知发生何事。李九州疾步上前,探了探杨母脉搏,见她病情并无加重之象,稍稍松了口气。

众人也被这阵惨叫声惊醒,面面相觑,浑不知发生了何事。李九州请了两名乡民送杨凡母子回去,其余众人也纷纷散去。

待得一切收拾停当,二人说起那桩怪事。关月荷摇头道:“九可,此事当真奇怪极了!我催动琴音进到她体内,没过多久,便受到极大排斥,不管我如何变换琴曲,终究无法突破阻碍。似乎……似乎……”

李九州问道:“似乎什么?”关月荷道:“似乎她体内有股异力,阻挡琴音进入她体内奇经八脉当中。”李九州奇道:“咦?你说她体内有股异力?莫非她这病也是因为这股异力作祟?”关月荷摇摇头道:“那股力道若有若无,我也不能肯定。你也没发觉么?”李九州摇摇头。关月荷道:“这可奇了!”

李九州沉吟半晌,似乎忽然想起什么来,突然道:“月荷,你可曾察觉当时杨母周围之人有何异状?”关月荷摇了摇头,反问道:“什么异状?”李九州道:“你说杨母体内似有股异力,若果真存在这股异力,我疑心是有人以秘法传入她体内。”

关月荷讶异道:“可是这岛上住的都是普通百姓,连寻常武功也没学过,又哪里懂得高深术法?再说,若岛上果真藏有高深修为之人,咱们这么多年来怎能丝毫察觉不出?更何况要在你我面前施法而不被察觉?”

李九州叹了口气,道:“只怕在咱们来岛之前,他便早已设法藏敛自身修为,扮成寻常百姓住在岛上,他平日行事小心翼翼,不露破绽,是以咱们虽与他同住岛上多年,却始终察他不出。至于他施术之际如何避过咱们耳目……唉!世间奇闻异事所在多有,咱们又岂能尽知呢?”

关月荷心想:“听九哥话中之意,似乎他心中已有怀疑之人。”心思一转,道:“她体内是否存有异力,还是未知,多半是我疑心错了。时候不早,还是快些歇息吧。乐乐他……”

蓦地“哇”的一声哭叫,打断了关月荷的话头,声音来处,正是躺在摇篮中醒来的李希言。关月荷忙俯下身去,一边轻摇摇篮,一边吟唱曲子,要哄他入睡。

李九州却是神情一凛,闪身到了窗边,朝窗外扫视一遍,这一刹那眼神有如电射,锐利无匹,但见昏黄月色笼罩之下,竹林幽静,湖波不兴,一切平常如故。

李九州走到屋外,绕着篱笆在院内缓缓转了一圈,四下查看,无有异端,这才回到屋内。关月荷已哄得李希言不再哭叫,见丈夫回来,轻声问道:“九哥,怎么啦?”李九州摇了摇头。

关月荷见丈夫剑眉微垂,似乎心有忧愁,暗自寻思:“自与九哥相识以来,我二人数次死里逃生,所历凶险艰难更是不知凡几,九哥总能泰然处之,从容应对。如今他这般小心翼翼,自是为了咱们刚出世的孩子。”

低头去瞧睡在摇篮里的小希言,见他正瞪大眼睛瞧着自己,看见自己回头看他,“咿呀”一声欢叫,高兴得手足齐动,一双小手攥握成拳用力挥舞,殊为活泼可爱。关月荷当下心中打定主意:“若教这一世能与九哥白头偕老自然是好,否则,我与九哥夫妻之情,坚逾金石,自当生死以随。但孩子绝不能受了我们牵连,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护他周全。”夫妻二人各怀心事,随意聊些宴席间发生的琐事,便各自回房就寝。

自此而后,二人皆绝口不提喜宴当日发生之事。数月过后,李、关二人担心之事,始终未见发生。李九州生性豁达,当日之事既然没了下文,他便也不再多费心神。

李九州素爱饮酒。闲暇之刻,最喜在后院“君子亭”里饮酒赏景,或对秋月春风,或对落霞白云,怡然自得其乐。他自得子之后,心情甚佳,每当月明星稀之夜,便往君子亭中独饮至深夜,将一大壶酒喝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

关月荷未孕之时,当丈夫畅饮之际,常抱琴在侧,凭栏而坐,抚弦一曲,以增丈夫雅兴,偶尔也陪他喝上几杯,如今生了孩子,忙于照料孩子,便无暇相陪。李九州只得一人独饮,初时倒还不觉如何,时日久了,心中便隐隐觉得有些无趣。

这岛上气候温暖,自李九州夫妻二人来岛以来,十余年未曾下过一场雪。这年冬天却冷得出奇,竟破天荒地下起雪来,这一下便是一月有余。到了冬至那天,天气倏然放晴。傍晚时分,天空雪霁云销,余晖映照白雪,绝美如画。

李九州独坐亭中,面前石桌上摆着一只雅致的酒杯,旁边有个炭火正红的火炉,火炉上锅水翻腾,水气氤氲,锅中立着一只一尺来高的硕大酒壶,正温着一壶佳酿,酒香四溢,正宜饮用。

正欲长饮之际,忽听得身后雪地上传来轧轧脚步声响,转过头来,见妻子抱着小希言迎面走来,到了亭中,将小希言交在他怀里,道:“九哥,我去趟蚕室,你且看顾好乐乐。”又与丈夫交待了几句,要他好自照看,便往蚕室去了。

每年冬至前后,家中丫鬟小翠都要往外地吊祭亡父亡母。她不在的这几日,关月荷忙里忙外,有时分不开身,便要李九州帮着照看孩子。

李九州左臂环抱小希言倚坐怀中,右手提起锅中酒壶,往杯中满满斟了一杯,端在手中,一仰而尽,又再斟满一杯。一瞥眼间,见儿子仰起脑袋瞪大眼睛瞧着自己,咂嘴弄舌,似乎对自己杯中之物大感兴趣。

李九州心中一动,放下酒壶,拿起一只竹筷往杯中醮了些酒,放到小希言口边。小希言张口咬住,猛嘬起来,如吸母乳,嘬得津津有味。李九州大喜,筷交左手,右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再倒满。却见小希言嘬了一阵,便松开竹筷,不肯再嘬了,想是竹筷酒味已淡。李九州伸筷往杯中又醮了醮,再放入小希言口中,小希言果真又嘬了起来。这对父子便如此“对饮”起来。

过了数刻,红日西坠于山下,一轮圆月从东方升起一丈来高,满满一壶酒已喝去半壶。李九州点上悬挂在亭门两旁的两盏大红灯笼,又自怀中掏出一只形制奇古的酒樽,摆在桌上,提起那只大酒壶往酒樽中斟酒。但奇怪的是,他往樽中斟了好一会,却不见酒樽满出。

那酒壶高逾一尺,比之酒樽少说也要大上数十倍,照理说只需倒出一点酒,便可斟满酒樽,可是直到他将半壶酒尽数斟入樽中,樽中之酒仍不过浅浅寸许。

李九州缓缓伸出左手,曲指向天,口中忽地念念有词,过不多时,只见一股紫气自他指尖溢了出来,越聚越多,到最后竟化作一条身长一尺有余的紫龙,在他指尖上空不住盘旋。

李九州右手向桌上酒樽一指,那紫龙如受敕令,紫光一闪,飞入酒樽。只见那紫龙在酒樽中游了几圈,便将樽中美酒尽数饮入肚中,又飞回李九州指尖上端,不住盘旋游动,似乎很是欢快。

李希言瞪大眼睛看得有趣,见那紫龙又飞回其父指端,忽然伸出一只小手,去抓紫龙。李九州本待阻止,但心念一动,又随即忍住。

只见小希言将紫龙捉在手中,紫龙嗖的一下似泥鳅一般从他手中滑走,却不离去,在小希言身前飞舞盘旋,不时贴上小希言额头脸颊,与他嬉戏玩闹,神态甚是亲昵。李九州又惊又喜,正想让紫龙与小希言多玩一会,忽然察觉妻子来到,忙念动咒语召回紫龙。

关月荷远远听到儿子欢叫之声不绝,心下奇怪,不知他父子二人在弄何玄虚,未到亭中,便笑问道:“你们在玩什么把戏?”忽然瞧见小希言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心下疼惜,忙从丈夫怀中抢过小希言,一边怪他只顾饮酒作乐,未能照顾好孩子,一边往小希言手上脸上呵气。

蓦地闻到小希言身上似乎散发着一股酒气,不由得愣了一愣,凑近一闻,果是出自小希言口中。想起刚才丈夫脸上神色古怪,随即醒悟过来,原来丈夫竟趁着自己不在,偷偷喂孩子喝了酒,怒从心起,便要找丈夫理论。

回过身来,却见丈夫已在亭外数丈之处站定,一脸笑容地望着自己,神情甚是得意。关月荷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得意什么?”李九州悠然笑道:“‘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吾今箕裘得绍,父业有承,如何不得意?”

关月荷恨恨骂道:“好稀罕么?贪杯好酒也算什么‘箕裘’?哼!我才不许儿子随你这酒鬼一般习性。”双眼瞪着丈夫,忽然奔出凉亭,向丈夫扑了过去。

李九州远观妻子神色,心下早有提防,见妻子脚下一动,拔腿便跑,绕亭而奔。关月荷在丈夫身后紧追不舍,一个劲地叫道:“你站住……别跑……做了坏事便跑,亏你还是男子汉大丈夫……你别跑……”声音虽急,但殊无气愤恚怒之意。李九州哈哈大笑,浑不理睬。

追到后来,二人嘻嘻哈哈,宛似孩童嬉闹。小希言在母亲怀里,睁大眼睛瞧着父母嬉闹相逐,非但不哭,反似甚觉有趣,高兴得“呀呀”直叫,手足乱舞,似在为母亲欢呼鼓气。

其时幽篁在侧,明月在天,荒僻小镇之中,幽篁明月轩内,一家三口齐享天伦,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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