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翁《天下无仙》第2章 不会说话的儿子
定远侯清醒过来，是第二天的清晨。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养成了过早醒来的习惯。
好在他是在侯府家中醒来的，昨晚的凯旋宴上，心情大好的皇帝主动僭越，要求文武百官们放下拘束，一醉方休。
皇命难违，再加上美酒的催化，不少人都醉了。
回家的感觉，让这个在战场上冷漠心狠如冰的中年男人心中升起一股柔情，身边妻子的脸庞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
“你是说，风儿有些不寻常？具体都有哪些，你仔细说给我听。”
…
定远侯一走就是五年，幸运的是，他在临行前成功播种，侯爵夫人怀孕了。
当得知妻子生下的是个男孩以后，远在千里之外的定远侯喜不自胜，恨不得自己能像风一样飞回上京，看看自己的孩子。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他在信中给孩子取名一个“风”字。
有了孩子，侯爵夫人这五年里终究能好过些。她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全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
可自出生起，小侯爷洛风就不是很让人省心。
所有的孩子来到这个世上都应该伴有嘹亮的哭喊，告诉所有人他有着蓬勃的生命力，把新生的喜悦传播开去。
偶尔有的生下来不哭，稳婆们就会选择拍打屁股，让他成功的哭出来。
“夫人，是个小侯爷，恭喜您，恭喜侯爷！”
上京城最有名的稳婆望着手中尚还带着血污的婴儿，心潮澎湃，这样大的功劳，侯府该给她怎样的赏赐啊！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异样，小侯爷怎么不哭呢？
她按照多年来的经验把小侯爷翻转过来，轻轻拍打他的屁股。这可是未来的侯爷，天底下有数的金贵人物，她不敢下太重的手。
然而，并没有听到期待中的啼哭。
她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她开始感到慌乱了，小侯爷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那赏赐没了不说，性命也有危险呀。
加剧这种不安的，是她突然发现手中婴儿的黑色瞳孔折射着迷茫和沧桑的眼神。
这根本不是一个刚出世的孩子能有的眼神！
“夫人，小侯爷不会哭。”
她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句话，随后抓紧把孩子洗净包好送到了定远侯夫人的床边。
年轻的定远侯夫人强撑着身体坐起，接过孩子，柔和的目光中尽是慈爱，口中呢喃着：“风儿，风儿乖…”
“哇！”
“哇！”
小侯爷终于哭了，却似乎有些敷衍，收放自如地嚎了两嗓子便戛然而止。
接下来让整个侯府鸡飞狗跳的，是小侯爷不愿意喝奶。
侯府接连找了不下十几个奶娘，可每当奶娘抱着小侯爷，掀开衣裳，把“粮食”凑到他嘴边，他就十分抗拒地把头扭向一边。
无奈之下，定远侯夫人只好决定自己来。
结果却一样，小侯爷抗拒地扭过头，“哇哇”地挥舞着自己的小手。
“夫人，我好像知道少爷的意思了。”
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站了出来，她随后去找了一个杯子，让奶娘把奶挤了进去，她的办法是用勺子喂。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小侯爷欣然接受了，足足喝了两大杯。
小丫鬟也因此成了小侯爷的贴身人。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侯府所有人都觉得小侯爷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不哭不闹，要换尿布了或者饿了，他就会轻轻摇一下摇床上的一个小铃铛，懂事的让人心疼。
只是慢慢的，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小侯爷几乎没有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特点，对各种新奇的小玩具毫无兴趣，对所有人的逗弄与夸赞面无表情，到了三岁他能够走路以后，更是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天空静静地发呆。
而且，小侯爷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咿呀学语都没有。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小侯爷竟然趁着贴身丫鬟小翠去茅房的功夫，跳进了侯府花园中心的小湖里，若不是“扑通”的一声刚好被路过的管家听到，恐怕定远侯就无缘见到自己的孩子了。
被救起来的小侯爷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止，宫里的御医来了一拨又一拨，头摇的也一个比一个快，异口同声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定远侯夫人心急如焚，彻夜不眠跪地跪在祠堂里祷告先祖，祈求保佑她年幼的孩子平安无事。
小丫鬟翠儿眼泪就没停过，若不是定远侯夫人心善加上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孩子不同寻常，他很可能不是失足落水，而是主动投湖，翠儿恐怕早就被义愤填膺地管家拖出去乱棍打死。
当昏迷了三天三夜的小侯爷醒过来，看着床边双目通红，披头散发毫不顾忌仪态的自己母亲时，他的眼神里罕见的出现了一抹柔和。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定远侯的儿子是个痴呆的消息也从侯府里飞了出去，成了整个上京城里人人尽知却秘而不宣的小道消息。
不少人觉得，是定远侯福禄太重，把小侯爷的福气给透支完了，所以小侯爷才会成为一个痴呆。当然了，这样的事情只能是私底下讨论，凯旋归来的定远侯是如今上京城里一时无两的权贵，没人敢触他的霉头。
定远侯望着面前像个小大人一样端坐着的孩子，自己五岁的亲儿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儿子绝不是一个痴呆！
他在草原上与蛮族征战数年，砍下的人头数不胜数，经过战争洗礼的他哪怕不能让所有人在面对他的时候心生胆怯，但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也绝不可能在面对他的时候保持轻松随意。
而此刻，他五岁的儿子正用一种十分随意的眼神在审视他，似乎在问，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就想当我的便宜爹？
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定远侯已经可以确认，自己的儿子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想说话，或者说是不屑说话！
一大一小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太久，定远侯夫人心疼自己的孩子，看到丈夫眼神中的不满越发浓郁，赶紧冲出来抱走了小侯爷。
相对于自己的儿子五岁了还不会开口说话，定远侯更加疑惑的是，自己的儿子明明才五岁，为什么会流露出一个大人才有的眼神？他可以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多年来官场的浸淫让他对此很有信心。
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出了什么问题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如何让他开口说话，一个哑巴是不能成为整个侯府和洛家接班人的。而且，他已经五岁了，是时候为他安排一个合适的老师，教他读书识字，检验他的天赋了。
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开口说话，定远侯想了不少的办法。
他先是晓之以情，拿出他在外多年一件一件攒出来的稀罕玩意摆在了小侯爷面前，希望以此可以稍稍弥补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缺失。是的，定远侯认为小侯爷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只不过是用不说话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不负责任的父亲罢了。
很快定远侯就发现自己错了，更悲哀的是他发现自己似乎在儿子的心中压根没什么位置。各种足以让宫中的皇子都好奇不已的物件，自己的儿子几乎是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而且，他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五岁的儿子已经摆出了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让我看看你能用什么办法让我开口！
定远侯洛铭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没办法，他只能选择动之以理，彻底拿出自己作为父亲的威严。
在侯府的书房里，定远侯和小侯爷相对而坐。相信整个大梁无论哪一个人看到这样的画面，都会感到惊奇，威风凛凛，在蛮族名字可以止小孩啼哭的定远侯大人，此刻竟然在一个孩子面前露出如临大敌的神情。
“我是你父亲。”
对面的孩子无动于衷。
“不管你怎么想，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你今年只有五岁，但很明显你不是一个孩子，我不管你是天赋异禀还是生而知之，你是我儿子，是洛家未来的领导者，这一点也不可能改变。”
“在这个世界上能比你更尊贵的人并不多，你生来就有让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权力和富贵，你几乎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你可以随便决定一个人的生死，甚至可能几千几万人的生死也只是在你的一念之间，从你来到这个世上，这一切你就都有了。”
“但是，洛家还有侯府都不需要一个哑巴，这一点你要明白。”
孩子依旧不置可否。
定远侯洛铭一瞬间有些恍惚，好像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需要慎重措辞的对手，否则为什么他会用这样的语气和姿态来和他对话。
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但是定远侯肯定这个五岁的孩子听懂了，包括背后的含义。
“夫人，您不能进去，侯爷吩咐了…夫人，夫人！”
书房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乱。
“她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个很优秀的母亲。为了她，我会努力做好一个儿子，但不包括洛家的接班人以及未来的侯爷，这一点，也希望你，您做好准备。”
小侯爷洛风终于回应了自己的父亲，用稚嫩的童音说着老气横秋的话。
“我不能否认，您刚刚说的很对，作为您的儿子，我天生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但这一切并不是无偿的，我总有一天会为此付出代价。”
定远侯站了起来，“比如呢？”
这一场父子之间的对话无形间已经转变成了一场谈判。
“比如我会失去自由。”
“你明明才五岁，怎么会有这些想法？”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我只能告诉您，在您不在的这五年里，我一直在思考这些。”
定远侯死死地盯着面前缩在椅子上的瘦小身影，眼神慢慢冰冷。
“老爷，你让我进去！”
书房外传来定远侯夫人急切地喊声。
洛风回头望了一眼，随后继续静静地迎接着父亲的眼神。
“出去吧，你母亲着急了。”
洛风轻轻点了点头，慢慢挪下椅子，朝门口走去。
“记住了，你永远是我的儿子。”
瘦小的身影在门口顿了一下，随后推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