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神谕》第四章 道路
神教或者说信仰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神这个字从出现开始就被所有的人赋予同一个意义,是统领他们生命的位置,这是人自己将自身地位放在最下面的选择,神从来没有异议。
从许久的之前开始,人们总是喜欢信奉些什么东西,将那些不寻常的,不同于世的东西叫做神迹。
对着那种东西三叩九拜,将全部家当奉上,寻求神的庇佑。
无知。
礼没有负责新年的祭祀,原本他甚至不需要出面,但是他还是来了。
西青山上全是人,或老或幼,穿戴着平日最体面的衣服,一步一步登上冗长的阶梯。
他们互相搀扶,艰难的站在祭坛下面,风雪吹得人睁不开眼,这片天空才不会顾及新年的意义。
祭坛中间的石台上,一座冰雕的巨大人像被摆在那里。
这是一块浑然天成的冰雕,刻画的是一个雄壮伟岸的人,看不清相貌,他的脸是一片空白,但是身体各部都极其精致,宛如真人。
剔透的冰面不能承载雪花的落脚,这样糟糕的暴雪也不能停留在雕像上一秒。
北国人信奉的雪山大神就是这座冰雕。
礼站在人群里,他上上下下的打量几遍雕像,一股怒火和憎恨在心里燃烧。
阿柒的脸和死去的老人在眼前消失又出现,礼的睫毛落上雪花,眼前乌压压的人群让他再难看清“神”的模样。
他想冲上去打碎这座雕像,但是他没动,还是站在原地,看着周围人虔诚的跪下去,才转身下了山。
漫漫雪花飘满山,前路茫茫无尽头。
即便是新年,北国也没有热闹的气氛,街上没有人,酒馆安静如常,一间铺子也没有开张,偶尔能听见孩子的几声欢笑。
也只有孩童能在这个时代笑出声来了。
厚重的斗篷披在身上,礼总觉得千斤重,他慢慢挪动脚步,踢到了雪地里的一个东西。
礼扫开白雪,看见了一只冻死的雪地狼,还是只幼崽,已经浑身发硬了。
北国的雪地狼是比北国人更熟悉地形的动物,他们被人驯化圈养,也成了最常见的一种家畜。
礼把小狼尸体挪到路边,又盖上白雪,轻轻叹口气,他觉得自己浑身无力。
雪到底什么时候能停。
链山骐正在炉灶边研究着牛肉怎么做,就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他估摸着是礼回来了,就去开门。
礼低着头,他看见链山骐才勉强笑了一声“新年快乐。”
“哥,你怎么了?”
礼的表情和眼神吓了他一跳,像一根燃尽的蜡烛,马上就要熄灭了。
“我有点累。”礼慢悠悠进了门,脱掉斗篷,他坐在炉子边就不说话了。
“是君上让你做的事太多了累到了?”链山骐坐在旁边“还是今天祭祀太辛苦了?应该不能,什么事也不需要你去亲自做,那是发生什么事了?”
礼还是没说话,屋里变的安静,柴火噼里啪啦的烧。
礼看见了一边的牛肉,他想,今天是新年总不该这么沉闷的。
轻轻笑了一下,礼揉揉链山骐的头发“没什么,就是路有点远,走着累。”他走到砧板前面,开始切肉。
“今天我下厨,你去把远车先生接来,再打些酒。”
链山骐看着礼的背影,没多想,反正他哥高兴他就高兴,他哥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行。”链山骐拿着礼的斗篷就出门了。
门板关上的声音响起,礼开始切牛肉。
他从前喜欢吃一道酒炖牛肉,但是不会自己做,就悄悄看母亲做,母亲的牛肉总是切的小块,炖肉的酒也是很甜的苏果酒,她喜欢看礼吃饭的样子,说是有幸福感。
后来母亲去世了,苏果酒也不再酿了,那道酒炖牛肉只能放辛辣的烈酒,吃起来不甜美,只有刺痛的辣味。
肉是极少的美食,只有新年的时候,才会发放一些肉给百姓,即便每家只有一小块,却已经是这一年尽力养育的全部牛羊了。
礼将肉块下锅,链山骐也带着远车先生回来了。
屋里肉香弥漫,链山骐拿着一坛酒进来,脱了斗篷就凑到锅前去流口水,礼坐在旁边,脸上表情难得轻松。
“好久没吃你小子做菜了,明明是个最优秀的厨师,偏偏去做上将,可惜可惜。”远车先生已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开始喝了。
“先生又不是不知,现在哪有什么菜能做了。”礼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浅浅抿了一口,辛辣味道就在嘴里散开。
他不常喝酒,也没有喝醉过,总觉得头脑应该时刻保持清醒才对。
“高明的厨师总能找到一个食材所有的做法。”远车先生像是打哑迷,礼总觉得这话是其他意思。
“先生最近身体还好吧。”礼看着远车先生,他如今已经六十岁了,在北国人中已经是长寿的寿星了。
“好得很好得很,日日有酒喝就好得很。”远车先生心情很好,他喝着酒,露出笑来。
“来咯来咯,酒炖牛肉来咯。”链山骐端着锅拿到桌子上,香味瞬间沁满鼻腔。
“哥一年到头也没几次下厨,这道菜可要把我馋死了。”链山骐夹着肉就往嘴里送,汁水和浓汤一起迸发,酒香浓烈,怕是王室御厨也比不上。
礼笑着没说话,夹起肉也送进嘴里。
“阿礼,快去拿个碗来装肉了。”
每次做好饭,母亲都这样叫他,每次这样叫他,礼都知道母亲又做了酒炖牛肉。
那时满心满眼都是锅上咕噜冒泡的肉,站在炉子边能守一整天。
夜色深了,礼很少失眠,他总是最好的状态应对所有事,但是新年夜,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天空也是如此飘着雪花,母亲的菜香能飘出去几座山,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母亲更会做菜的人了。
该睡了。
新年也没有多久的高兴,北国总是死气沉沉的样子。
现在是新年后的第三个月,春天的雪似乎小了些,探索队伍要准备出发了。
承雪殿的门一天没有开过,礼在里面留了一天。
国君没有说什么,他像往常一样,让礼代他批阅奏文,只是偶尔有些出神,礼琢磨着他或许是在想探索队的事情吧。
“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国君忽然问道。
礼放下手里的奏文和笔“五年三个月。”
国君没有说话,他看着跪在案桌前的礼,背对着自己的背影很宽厚,微微弯着背脊,这个小子如今已经二十一岁了。
那她也就二十一年没有再见过自己了。
“明天就出发了,今天怎么还守在这?”国君的声音暗哑,藏着东西。
“这是我该做的,要是这次回不来了,君上要找个比我手脚麻利的人。”
“臭小子,出征前还说这话。”国君站起来走到礼身边,他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是一枚玉符,上面雕刻着一片光华流转的彩云。
这是北国继承者才能佩戴的云符。
礼变了脸色,他瞬间站了起来跪在堂下。
“君上这不是我该得的东西。”
国君也不恼,拿着玉符,走到礼面前,把东西交到他的手里。
“本王会不知道这东西你该不该得吗?”他声音不是威严,是宠溺,父亲对儿子一样的宠溺。
“小子,装了五年累不累,本王没多久日子陪你演了。”
礼拿着玉符,他额头的青筋跳了起来,身上的血也开始沸腾。
“君上何时发现的?”
国君背对着他走回侧榻上。
“自己的儿子,没见过面也能认出来,况且你长的那么像你母亲。”
他的母亲,链山夫人,北国独一无二的国母,最美丽最聪明的女人。
现在她已经死了十年了。
礼的嗓子好像糊住了东西,他说不出话,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和语气面对眼前自己的父亲。
从前你是君我是臣,我能听从你的一切指令,可是当你变成父亲我变成儿子,我却不懂怎么面对你。
“别死在那里,再难走的路你也要回来。”国君咳嗽起来,他摆着手让礼走,仿佛他还是那个上将。
出发的日子定在春分,大雪茫茫的城外,二十个年轻的北国人出发了,他们背负着全国人的期盼,寻找离开地狱的希望。
礼走在最前面,他手里摩挲着那枚玉符,冰凉的触感和上面搁手的花纹都在提醒着礼,你被寄予了无数的期望。
童年的时候,母亲抱着他给他讲全世界的故事,她说我的孩子会成为拯救北国的英雄,那是美丽的期望也是束缚的诅咒。
礼确实走上了这条路,救赎所有人,哪怕赔上自己的命。
天空看不清云,灰白大地才是世界本色,一队人宛如雪原上的蚂蚁,可惜礼没见过蚂蚁的样子。
昔年北国国君刚刚上位,他年轻又谦逊,有着一身热情和正直的人格,无数人都认定他会是最贤明的君主,北国也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壮大。
上位第二年,他迎娶了链山部最美的女人,链山信。
链山信美丽无双,但她更加出众的是绝顶的聪慧,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是人生总是公平的,越是完美的人就越容易得到针对。
在链山夫人怀上王嗣的同一年,大雪开始不停的下。
人们以为是天降异象,连连举办祭祀,可几十场祭祀下来,雪势半点不减。
北国人慌了,暴雪不停了,这是神生气了,要惩罚我们呢!
人心惶惶,举国暴动。
年轻的国君还没开始大展拳脚就被响亮的耳光打倒,接着命运的矛头指向了他的妻子。
“链山夫人就是个祸害,怀了个祸胎才惹了神不高兴,这暴雪才不停啊!”
“求国君大人处死祸胎和妖女,救救北国百姓吧!”
那些哭喊和嚎叫日夜响彻在承雪殿外,国君闭上眼,链山夫人微笑的脸就出现在眼前。
自己的妻子孩子与全国的百姓如何取舍?
他尝试告诉那些百姓这不是链山夫人的错,但是大臣阻止了他。
“国君这样做,会失了民心,公然与神教作对,百姓就会推翻你。”
怎么办,要怎么办呢?
一个下臣给他建议,让链山夫人转移到其他地方,找个死囚伪装成夫人就好,假死一计既能平定百姓怒火,也能不杀自己妻儿。
国君同意了。
处刑的刑台搭在王宫外,架得高高的,说要让全国人都能看见,其实只是不想被人们发现是假的而已。
刽子手行刑利落,头颅滚落之后,还挑出肚子里的“死胎”,一只剥了皮的羊羔。
链山夫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