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骊当捉刀人》第4章 君子浩然
深夜,上阳学院。
学院里空荡荡的,办公房前有几株落了霜的枇杷树在雪风中摇曳。
唐煌正坐在曹沐芝的面前,两人香炉中弥漫出白色的炉烟,看起来一切都太迟了。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隔着一片雾色灰白,沉默在这对师生彼此间蔓延开来。
唐煌有些不自在,喉头滚动了几下,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往后靠了靠。
曹沐芝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少年,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错过这次的院考,唐煌想成为童生只能等下一年了。
当她闻到唐煌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时,一切责骂都像是失了意义般,也说不出什么教育的话来。
窗外落着细雪,一轮大月悬空,竟让两人看起来有些孤独。
“你为什么要缺席院考,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能提早成为童生费了多少心思。”
“你为什么要欺骗贾夫子,明明和那些三教九流的浑人在一起做见不得光的的事情,却骗他说家里有事情。”
“缺席童生考试,欺骗授课师长,你哪一点是像个读书人的,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
……
“我很担心你。”曹沐芝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齿说出最后一句话。
唐煌抬头看着这位眼圈泛红的女先生,一头秀丽的乌发间,竟也藏着几根白发。
作为上阳学院里少见的女先生,她的年纪其实还不到二十三岁,儒教学问渊博庞杂,文采斐然不输翰林学士,在上阳学院任教期间永远不缺少追求者。
没人知道这位女夫子为何要来到这座北方小城任教,只知道她的家族在君临城有很大的势力,有不少族人都在大骊朝廷担任文官。
即便出身高贵,曹沐芝这些年都尽心尽力地去教书育人,每天只梳着一头简单朴素的马尾,早早地去到学院备课,课室上总是能听见她的怒喝。
朔城里像她那么漂亮的女子,大多数出门带着侍从,舍不得让自己的脸蛋被朔风吹刮,一副娇柔可人的女子姿态,哪里会像曹沐芝这样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对学生重复不疲地解释。
唐煌性格桀骜不服从管教,在一众身穿白衣的儒家书生中唯独他整天穿着黑色风衣,做事风格也是我行我素,让曹沐芝的教育显得力不从心。
“我想山长应该很生气吧?”唐煌终于开腔了。
曹沐芝柳眉倒立,拍打桌面厉声道: “你是上阳学院的学生,本该熟读圣贤书,日后若有机会中举,便有机会成为翰林院或者国子监的学士,将一身学问所学用在正道上,可你却和那群刀头舔血的捉刀人一起同流合污,让先生我很失望。”
唐煌承认道:“我明白,这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情。“
私自旷课或许之后抄书受罚便可,但故意缺考并且让山长知道了,那自然是开除学籍。
或许当书生的日子已经到头了,去不去君临念书对唐煌来说没什么所谓,哪怕当个捉刀人也不错,至少来钱快可以支撑他和小姨的日常开销。
既然事已至此,那么无论认错还是求饶都已经没意义了,倒不如早点回去睡觉罢了。
唐煌起身就想要离开,曹沐芝冷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山长原本想要把你开除,贾夫子和董先生出来为你求情,加上你的童生院考是提前参加,实际上你到十六岁还有一次机会,这次可以先不作数,你很幸运。”
“哦,真是个好消息。”唐煌又坐回椅子上,看样子并没有很高兴。
“你还没回答先生我的问题。”
唐煌有些不耐烦地挠了挠头发,“我确实是家里有事情,我和小姨已经欠了快三个月的房租, 童生院考对我来说确实重要,但弄到房租的钱对我来说更加重要。”
“要是这几天再交不起房租的话,我和小姨就得被房东赶出去睡大街上了。”
“朔城的冬天,是真的会冻死人的,我亲眼见过。”
“如果你实在手头紧张,为什么不告诉先生我,我可以借钱……”
唐煌手指轻弹椅子扶手,只觉得这位出身优渥的女子先生不可理喻,眼神更是冷漠不堪。
曹沐芝瞬间涨红了脸,她知道唐煌的手头并不宽裕,否则也不必经常逃课去打工赚钱,可像他这样成绩优异的学生,若是有求于学院去申请助学金,学院一般都会批准下来,至少不必为了钱财如此头疼。
唐煌平静道:“我不问先生借钱,除了觉得难堪,更多是丢脸。”
“如果先生真的想帮助我的话,不妨多批准我几次外出的假,对我来说会更有用。”
“既然学院也不打算开除我,房租的钱我也已经搞到手,先生不如早点回去休息,先生骂我那么多次,我下次说不定还得接着犯。”
唐煌在曹沐芝面前向来是有话就说,从来不顾及什么师道尊严,这也是让曹沐芝对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经常怼得她哑口无言。
“你你你……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学生。”曹沐芝气得浑身颤抖,脸红到了脖子根处。
“我还有您这样的老师呢。”
唐煌摆了摆手,就起身离开,留下曹沐芝一人在办公室里面无能狂怒。
“气死我了,接下来一个月你这个竖子还敢随便旷课,先生我就亲自把你提到魏夫子那里去打板子!!!”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居然教出你这样的学生!!!”
曹沐芝扯开嗓子往唐煌离开的方向怒声大吼,惊得屋檐下的冰凌子好似都在晃动。
唐煌一副已经习惯了的无谓表情,嘴里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朔北小曲,提着刀慢悠悠朝学院大门走去,不料却在角落里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唐煌深吸了一口气,快步上去抓住了那人的衣领,用力将他提了起来,像是提着一只小鸡崽。
“唐煌~我刚才偷偷听见你和曹先生的话了,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书呆子一样的少年被唐煌提在手里也不生气,一见面便是泫然欲泣的模样,两条小短腿在空中不断晃动。
唐煌将身形矮他一头的少年轻轻放下,抬手往他的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故作凶狠道:“快说!是不是你把我给出卖了,不然曹沐芝怎么知道我去当捉刀人的事情!好啊跟屁虫,现在个子长高了,学会出卖弟兄了!”
名为顾明泽的矮小少年瞬间涨红了脸,表情慌乱,弱弱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唐煌你缺席了童生院考,曹先生今天很生气一直都在找你,我没见过那么着急的曹先生……担心你在外面出事了,才告诉她的。”
顾明泽比唐煌早一点进上阳学院念书,年纪也比唐煌大一点,却因为身高的缘故,两人走在一起的时候,总让旁人觉得他才是小弟,唐煌才是那个高冷桀骜的大哥。
学院里大部分的男生都讨厌唐煌,唯独这位家里做瓷器生意的商人之子,却喜欢像个跟屁虫一样粘在唐煌的背后,唐煌也喜欢捉弄这个经常被他一弄就哭的跟屁虫。
一个没头脑和一个不高兴,这是曹沐芝对他们两个人的评价。
唐煌往他的脑袋上用力弹了一下,满脸鄙夷道:“以后少把我的事情告诉曹沐芝,她就是个麻烦的女人,整天像个母老虎一样呜呜喳喳,以后哪有人敢娶她回家。”
顾明泽吃痛捂着脑袋,一时间无法应答反驳。
他低头就看见唐煌那把散发血腥味的切风刀,想要伸手摸一下,却被唐煌用刀鞘敲中他的手背,满脸委屈地把手缩回去。
唐煌训斥道:“这刀可不是你爹买给你的玩具,摸一下就会把你的手指头切掉了,到时候你连吃饭都得你娘亲喂给你。腿短了,是不是想手指头也跟着短,小跟屁虫?”
面对唐煌尖酸刻薄的嘲讽,顾明泽似乎永远不会生气,悻悻然地挠了挠头,问道:“唐煌,你今天真的去斩妖了吗?妖物是不是长得很可怕,会不会吃人?是不是都长着三头六臂的。”
唐煌摇头道:“吃不吃人我不知道,但喜欢杀人倒是真的,不过最后被我们的人给杀了,下场那叫一个惨。”
顾明泽满脸震惊,问道:“那你呢,你有没有伤到那头妖物,它厉不厉害。”
唐煌淡淡道:“我哪有那能耐,也就是去帮他们打打下手而已。”
“记住了,以后我告诉你的事情,不许告诉曹沐芝,不然我就像揍那个妖物一样狠狠揍你。”唐煌刚刚抬起手掌,就把顾明泽吓的护住自己的脑袋。
唐煌轻轻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提议道:“小跟屁虫,不怕回家晚了你爹揍你的话,陪我去老地方坐一会?”
顾明泽红着脸点头,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爹以外,最让他觉得可靠的,就是眼前这个孤傲冷峻的黑衣少年。
两人来到学院藏书阁外的一块庞大青石旁,这块青石上有刻着“君子浩然”四个字,是上阳学院建成之初,一位从大煜王朝远游到此地的不知名儒士,亲手用浩然正气在这座青石上刻下的,用来勉励这座学院的读书人。
一百年来的风吹雪打,青石字迹愈发模糊,这位儒士仿佛在用这块青石告诉上阳学院的读书人一个极为简单的道理——即便身处不同王朝不同立场,在书桌前翻开圣贤书,大家一样都是读书人。
两人如过去无数遍爬上这块青色磐石,躺在平坦无比的青石顶上,望着这片细雪缓落的星月天空,少年心境澄澈祥和,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顾明泽侧过头看着唐煌那张宛如线条勾勒出来的俊美侧脸,没来由会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正被学院里面的几个富家无赖堵在墙边尿尿。
那群人一口一句骂他是寒门猪狗,还打算从地上捡起泥巴往他嘴里塞去,恰好被路过的唐煌看见,二话不说上去给无赖首领一个大嘴巴子,将这群欺软怕硬的富家子揍得那叫一个惨。
当时唐煌一拳一个富家无赖的帅气身影,在顾明泽看来简直就像是救世主般伟岸。
从那天起,顾明泽就打定心思跟在唐煌后面,从此唐煌身后多了一个小跟屁虫。
两人吵吵闹闹,少年不再孤单。
唐煌闭上眼睛轻声道:“顾明泽你别老盯着我,我带你来这里只是想歇一会,没想着和你谈情说爱,老子不喜欢男人。”
顾明泽涨红了脸,从青石上坐起来,忽然问道:“唐煌,你以后想做什么?”
唐煌淡淡道:“我气脉不显,没法修习儒道境界,只能练练旁门左道,当个捉刀人混口饭吃就行了。”
顾明泽握紧拳头,兴高采烈道:“唐煌,我也想和你学武,你看我有没有……”
“没有!”
唐煌毫不留情给顾明泽泼了盆冷水,全然不顾对方那张几乎要哭出来的脸庞,自顾自地说:
“听魏夫子说,你的文道气脉比一般的书生要好上太多了,日后说不定可以蕴养出文胆,上五品的儒道境界指日可待,何必去练那累死人的武道。”
顾明泽有些泄气地低下头,带着哭腔道:“可是我脑子不灵光,孙夫子要我背诵的经文我背了好久都背不下来,写的字也不好看,学院里也没有女生喜欢我……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成为大儒文豪吗?”
“小跟屁虫!”唐煌抱着切风刀,用力坐了起来,表情严肃道:
“大儒算个屁啊,你以后要做就要去做那儒家圣人,可以去文庙吃猪头肉那样的大圣人,让你喜欢的女孩子见到你,都得向你作揖喊你一声顾圣人,大丈夫何患无妻!”
唐煌边说边朝顾明泽作了一揖,满脸嬉笑道:“顾圣人,请受小人一拜。”
顾明泽像个女孩子般满脸张红,问道:“如果你去当捉刀人的话,曹先生会很失望了,她一直都觉得你在读书这件事上会有出息,我也觉得。”
唐煌沉默了好一会,将切风刀放在膝盖上,语气深沉道:“小跟屁虫啊,想要别人不对你失望,就得自己对自己始终怀着希望,至于我以后去当捉刀人还是读书人,其实是一样的。”
顾明泽茫然地点了点头,低头又看见了唐煌的切风刀,满眼都是羡慕之色。
唐煌见状神秘兮兮道:小跟屁虫,抓住我的刀鞘,千万别松手。”
顾明泽听后照做,用力抓住遍体漆黑的刀鞘,手掌微微颤抖。
唐煌却忽然将切风刀抽了出来,出鞘瞬间那清脆悦耳的嗡鸣声,仿佛击碎了身边的落雪。
顾明泽眼中闪过一丝清冷的寒光,眼下是圣洁如银的纤长刀身,让他忍不住惊呼出声。
少年满眼雀跃喜色,就像看见那个对他而言远在天边的武道,第一次被他握在手里。
“等以后我混上了捉刀人的更高位置,拿到更好的兵器之后,这把刀就送给你了。”唐煌笑了笑,“记住你只能拿来欣赏,不能用来伤人,能不能答应我?”
“好,真的吗,你要把这把刀送给我?”顾明泽一脸喜色。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两个少年的手掌相击在一起,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青石后面,静默许久的曹沐芝听着两个少年的对话,自始至终没有打搅他们。
等到两个少年离开之后,曹沐芝站在青石前那道“君子浩然”的刻字前,轻轻抚摸这几个年少时便念过无数次的大字。
女先生枯站许久,默不作声,心里在想着她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