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浮生》第6章 流花落水,春去也
石磨被白光托起,恢复原样,汪淼淼闪身进来,眼睛红肿,布满血丝,各色道人噤了声。她去厨房拿了两个馒头又离开了。
无论何时遇到汪淼淼,余南山都被那份瑰丽诡谲震撼,她特地留意汪淼淼腰间,没有三七铃。
“我说就是她,不是她弄倒的她为什么扶。亏她跑的快。” 络腮胡胖子压低那尖细的声音。
旁边有人起哄,“孤儿汪在外面。”
胖子立刻蹲下死死地护头,“师傅,救我。”
人群中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我大度不和她计较,大师姐,师傅明日发丧,我们清虚一门就由你做主了,山下村民民怨大着呢。”
“喊掌门师姐。” 旁边脸都凹进去的瘦道士纠正道。
张鸢含笑安抚众人,她和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确保每位道士们映入眼帘的都是她最完美的四分之三张脸。“淼淼有人生没人养,赶她出去她去哪?我过会儿去说她,先吃饭,一会还有其他门派上门吊唁。”
“你和师傅老护着她,护出毛病了,这次可压不住。”
“大家把对淼淼的不满都说出来,我来解决,她总要给师爷三分薄面。”张鸢缕了缕发丝,羞赧一笑。
瘦道士又说:“我觉得像山下人说的一样,她真邪门,我们大师姐百年不遇的修道奇才,汪淼淼在总角之时就把师姐吊起来打。还有上次师爷秘传给师姐的仙术,师姐闭关了两年,出关给我们展示了一次,汪淼淼就学去了还用的比师爷顺手,这里面就没点妖异?”
“师爷说那是因为掌门师姐心有慈悲,学不会这些伤人的法术。”
络腮胡胖子在喝水,一口喷出来,险些喷到嘴唇保持在完美弧度的张鸢。
“还有汪淼淼的任务每次都是挑剩下的,她功德簿比大师姐多两页。定动了手脚。”
“不过,”络腮胡胖子从半露胸毛的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她是真漂亮,”胖子扫过张鸢握紧的手,赶忙改口,“但是没有人味儿,像具华丽的尸体。掌门师姐可是师爷,啊不,大家的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来人管管吧,再不管她都要成仙了。”
“罄竹难书,我护不住她,”张鸢楚楚可怜地挤了挤眼睛,仍旧十分干涩,“交给山下村夫处理吧。”半推半就地了却了心事。
余南山翻了个白眼,她肩胛骨处疼痛异常,伸手摸了摸也没有外伤。
她拽了拽亓执玉,下巴指了指门。亓执玉扶着她一瘸一拐走到正中心的大堂,白纸黑字的挽联,中间停着棺椁,汪淼淼脊背绷直跪在前面,仿若一棵松木,独秀于林。
像是说好了一般,大堂突然涌入三波人,包括打着嗝,把手伸到衣服里面揉搓的络腮胡胖子一伙,前来吊唁的门派,和农忙时特地抽空的村民。
汪淼淼背影一动未动。
“怪胎,妖女。”一个鸡蛋扔过来。
汪淼淼回身站起,接住,一气呵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垂着眼,草草的扫了眼众人,心下明了。
“我现在不拦着,尽管扔,弄脏一处试试。”
扔鸡蛋的银发妇人在短暂的沉寂后开始呼天抢地,倒在大堂的门槛上,诉说着家里两个儿子要娶亲但是没钱的悲惨经历,她把这事儿和汪淼淼的邪气紧密的关联在一起,却在混乱的叙事里,夹杂了儿子好赌,和今年比往常干旱。
和虽然比往常干旱,儿子们为了赌博播种错过了时节。
和汪淼淼掀翻了附近的赌场,令庄家们闻风丧胆,不敢开,导致儿子们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参与赌博耽误了时节。
在农妇的带领下,村民们纷纷说出了自己逻辑缜密的凄凉故事。
还有汪淼淼虐待了乖乖宝。
乖乖宝当时在田间无忧无虑的玩耍,享受着童年的纯真与自由,不过是扑倒其他小孩舔了下眼睛,也不过是想用牙齿对脖子表示热情,毕竟他家乖乖宝从不咬人。
倒地的村夫村妇越来越多,或排成一字或排成大字,哇声一片。
好不热闹。来吊唁的门派和张鸢交换了眼神。
“淼淼,师傅生前就为你操心劳肺,死后也不得安宁吗?你把功德交出来,师爷担了这个罪责,放你一条生路。”
汪淼淼直挺挺地立在众人中央,闪回那个资质平平,又性情温吞的小老太太,仙法烂的一塌糊涂,拿着扫帚猛追十里地,怒骂山民的情形。拦都拦不住,最后还得她把气喘吁吁的老太太背回道观。
老太太在她背上打着瞌睡,披着一层薄薄的月色还在唠叨,淼儿,你不是孤儿,你天生天养。
你别记恨同门挑拨,他们也无依无靠,不然也不会跟着我这半吊子。就像你师姐家里八个兄弟姊妹,实在养不活,把她送来,她急于证明自己优秀,不是那个被放弃的孩子,在家人面前扬眉吐气,奈何遇到你。
你的存在让他们觉得自己白忙活一场,他们愚钝,愚钝到注意力只能紧紧盯着面前的三瓜俩枣,生怕你抢去。他们心里也苦,便只能把自己的庸碌归罪于你。
师傅明白你早慧心善,从不与俗人计较,这些年他们但凡不出格,为师没过分干预,为师无愧于师,却终究对你太残忍了。
我的淼儿也是柔弱的小姑娘,为师从今天起要对你额外照顾。老太太攥起了她的胖手,伸出圆手。
“老太太,您下次别跑这么远就算照拂我成吗?”汪淼淼不带情绪地打断她。
汪淼淼之后才知道老太太那天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突然任性。
记忆翻滚似海,汪淼淼生性凉薄,却当着乌泱泱的人再难自持,她分辨不出周围究竟指责多些还是哭闹多些,只想离开这里,带着老太太离开这。
她随去随留,来去自由,无人敢拦。仙法加持轻飘飘地抱起棺椁,向道观外的悬崖走去。
地上翻滚的人弹跳起步,随着道人们一同紧紧跟上。
亓执玉此时来了兴致,嫌余南山腿脚碍事,干脆把她扛在肩上健步如飞。
余南山只觉肩上疼痛随着颠簸的更加明显。
汪淼淼走至悬崖边,太阳将落,峭壁之下的山林浓雾渐起,白茫茫一片,只有几棵树能露出树顶,万鸟伴着响亮的鸣叫声归巢。
她掌心引火,棺材先是被烧焦,渐渐起了烟,化成一团熊熊烈火。
老太太说她一生都被礼法、道义、责任束缚,也想随心所欲一次。她最初修道只想乘奔御风,往来于天地之间,而后送上山的孩子越来越多,她在柴米油盐中便忘了。
末了她至少不想再被关在任何箱子里。
这场火烧了足足一个时辰,像汪淼淼心中的枯原,被点燃之后蔓延而出。人们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和闻到脸上汗毛的焦糊味。
“啧啧,可惜。”亓执玉摇头将肩头余南山放下。
余南山转了转肩,觉得好像又肿了一些。“可惜什么?”
“王箐德高望重却行事透着邪气,他俩太像了。若是早点遇见汪淼淼或可神仙侠侣,快意江湖。”
“小亓,啧啧,”余南山逮住机会模仿亓执玉,“这你就思考的浅了,正因为他俩相像,他俩的生命里可不只有一人一事。”
“那你呢?”亓执玉突然发问。
“我?我年少时暗恋的人极瘦,曾想过为了他洗手做羹汤,练就了一身厨艺,好好的当贤妻良母。可后来我遇到了想做的事,路过了很多风景,虽然我一事无成,可有天我孤独地从我的小屋子醒来,我觉得我感受到了无边的自在。
对于普通人而言,活着已经耗尽全部精力了,认真活着就是平凡人的英雄主义,其他的有也罢无也罢,喜悦也是经历,痛苦也是经历,我也不止一人一事,如果失去了爱人而伤心,也许会因为心情低落错过那个宝贵的父母的电话,这对我而言是不可原谅的。”
余南山很少表露心迹,亓执玉很少真心提问。他俩心照不宣的相处,井水不犯河水,可一切似乎在悄然变化着。
余南山密不透风的自尊,她的规则,她的信念,在亓执玉面前可以坦然诉说,要知道她的现实,有心人会利用她的感受,无心人会耻笑她的失去。她闭关锁国的高墙,被亓执玉一声声冥王大人,敲地土崩瓦解,竟然从她的石心肠里渐渐蹦出几分明亮色彩。
“冥王大人,你反问我,快,快。”亓执玉明媚的笑着。
余南山笑着翻了个白眼,难得想配合他,亓执玉自己先开口。
他半蹲着贴近了她的脸,面对面,认真地注视着她的双眸,“我想和你一起在冥府,我探听些消息,然后说给你听,一人一事对于我足够了。”
“你真诚一点。”刚刚发生的事情还在刚刚,余南山才不会上第二次当。亓执玉的好奇心都是程序设定,实则对周遭漠不关心。他看似热心肠,实际上虚虚实实对他不重要,他横加干预,结果好坏也不重要。
就像高等智人不会在乎蚂蚁的看法,亓执玉也从没上心过,现下八成又拿她打发时间。余南山耸耸她隐隐作痛的肩膀,注意转向汪淼淼的火怎么还没烧完。
亓执玉见余南山脸上不再忽明忽暗,忽红忽白,脸色沉下来,他盯着余南山看了良久,她单腿站着,另一条腿点着地,人偶尔晃两下,又强迫自己站住。
她适应意外的速度极快,却也在用每一个身体零部件说着,奈我何。
亓执玉伸手扶住了摇摇晃晃的余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