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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皓月初升。东王府邸歌舞升平。
良辰美景,乐声悠扬;美人起舞,裙角飞扬。推杯换盏间,眼波流转,有暗香盈室。
大厅的阴影处,一道黑影如水波般融入其中,渐渐平息。
月高升,厅中身着浅蓝色直衣的华服男子才遣散了歌舞伎,自己拿起酒壶,自饮自酌。到后来干脆扔了酒杯,只拎起酒壶便灌,任酒液撒在胸前的衣襟。饮到开心时又放声大笑。只是那笑声中颇有几分无奈的苦涩与落寞。
起身,踉跄而行,踩上了不知何时跌落在地的折扇。“咔吱”一声,写了和歌的纸扇粉身碎骨。手中不忘拎着那个银质酒壶。走到门前最后一个柱子时,那柱子的阴影忽然波动了数下。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外罩灰白色麻袍的人影显现出来。
醉醺醺的华服男子一见到眼前如鬼魅一样出现的人立马醒了酒。眼中开始有惊讶,有哀伤,最后变成嘲弄。
“藤原家衡派你来的?”华服男子试探着问了一句。而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
“真看得起我啊,竟然用你亲自出手。”
“斩草除根吗?虽然我们是兄弟也是敌人,但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会对我出手。我都已经堕落如此,他还不放过我,是因为已经远远地躲开了的清衡吧。可真是小心翼翼的人啊。不过,他应该清楚,他这样杀了我,清衡就更不会放过他。我实在不愿意再看到我们兄弟相争了……”
而对面的人仿佛一座石雕,听了他的话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动手。甚至都不担心对方会逃走或是求救。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这个曾经集万千光芒于一身的男人的最后的遗言。
“既然派你来,想来我也不会太痛苦。”言罢,笑容中露出了苦涩。而后合上了眼。
一道寒光掠起后,白孝女将太刀收入鞘中,转身便走。丝毫不管身后仍然站着的男人。
“最后送你一句:狡兔死,走狗烹。”
男人的话音刚落,便直直的向后倒去,颈间两交错且道纤细如丝的血痕中骤然迸发出大量的鲜血,染红了浅蓝色的衣服和地面。而后,一件灰白色麻袍自门口处出现,在空中翻飞如蝶,稳稳地落在了那具沾满鲜血的尸体上。
自始至终白孝女的眼中都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切都是与她无关。只着一身黑色夜行衣的身影又悄悄地融入了门外的黑夜之中。宛如一滴墨汁滴入了砚中。
大厅又恢复了平静。
次日清晨,曾经是争夺族长最有力的人选——现如今的东王的死讯传入了王族大臣的耳中,在族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尽管各种猜测直指东王之死是现任藤原族长所为,但奈何对方大权在握又是民心所向,所以也就没人会为了一个大势已去、风评不佳又已死去的人而冒险得罪大权在握的族长。死去的人便是永远也回不来了,但活着的人却还要胆战心惊的,苟且偷生。
而当年夜入东王府,一招杀死东王的人便是曾经凶名赫赫的白孝女,现如今的“天武弑神”大人,囚龙石狱的执掌者。
白孝女曾是东瀛藤原贵族三公子的家仆,是三公子最锋利的剑,最忠诚的狗。但她始终清楚地知道自己忠于的不是什么“贵族藤原家的三公子”,她忠于的只是藤原家衡一人。她为他出生入死,杀人无数,背负罪孽。她知道他需要她为他扫除一切当上族长的障碍。为此她不惜泯灭良知,抛弃剑客的高傲,心甘情愿的做他背后浴血的修罗,只是为了那一年的那一眼。五年前,三公子终于于登上族长一位,论功行赏,封她为天武弑神大人。这天武弑神大人是负责守卫藤原家族的囚龙石狱的人,是东瀛习武之人的最高荣誉之一。
但没有人会想到这阳光下的阴暗,荣誉背后的肮脏。
看似罪犯是地牢囚徒,但是掌管地牢的人才是这地牢最重要的囚徒。在囚禁他人的同时亦囚禁着自己。历任的天武弑神大人都是顶着无上的荣耀而被囚禁一生。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太过锋利的剑不能用来斩杀敌人时只能被戴上剑鞘,以防弑主。
当面前最后一扇精铁大门重重关上时,她的太阳,她的希望,支撑她走到今天的信念却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她又一个人被丢进了黑暗。一如在遇到三公子之前的黑暗。
从此以后,白孝女就彻底与世隔绝了。
偌大的地牢像一口石棺,寂静无比,慢慢的吞食她的希望,她的生命,想让她成为它的收藏。在漫长的不分昼夜的日子里,她偶尔会对着墙角那一隅的灯火痴痴地看着。难得的带着几分落寞,几分温柔。布满疤痕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腰间的一小块羊脂白玉。那是当时还不被人重视的三公子给她的。
她仍记得当年三公子看她的眼神。那是一种她未曾在别人那里得到的感情——“心疼”。那时的她卑贱如蝼蚁,挨打挨饿,是任何人都可以欺凌的对象。因为从未有人在乎她,怜惜她,所以这眼神成为她后来努力在残酷的训练中生存下来的希望。也因此这玉佩她一直视若珍宝,在那之前还不曾戴过。这也是她除了刀以外唯一带到地牢的东西。她看到了,藤原家衡在看见她戴着玉佩进入地牢时的一阵恍惚。所以她在等。等着他来带她离开。
但她不知道永远也等不到他来带她离开了。永远。
谁也想不到,日日夜夜的期盼,带着炙热得可以灼伤人心的希望,却等来了一杯毒酒。
囚龙石狱中,礼官干瘪的声音令白孝女感到厌倦,似乎有什么在她的喉咙里塞上一把烟灰,让她开始感到不安。
“……今日大婚,普天同庆……”
礼官的声音像一柄长剑直直地刺入心口。
“原来他今天成亲啊”白孝女有些失落地想,“我在奢望什么?我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杀手,而他已经是尊贵的藤原家的族长。”
“……天武弑神功不可没,族长体恤,特赐酒一盏,以示嘉奖——”
抬头看见面前锦缎铺的托盘上静静的放着一把壶一盏杯,在灯火下闪着冷冷的金色。她尽量自然的拿起酒壶斟酒,平素拿惯武器的手竟在微微颤抖。琥珀色的酒面上有烛光跳动着,散发着迷人的香气。那香气像涟漪一般在空气中快速荡漾开,沁入人的心脾,像美人的指尖儿在人的心头上轻轻的划着圈,让人心痒。
端起酒杯,习惯性的扫视四周,却发现有一个面熟的侍从正偷偷的关注着她的动作。尤其是在看到她拿起酒杯时,神情突然紧张起来,死死地盯着她的动作。
白孝女心中警铃大作,多年的嗜血生涯几乎让她有了提前对危险感知的能力,而此时,她清楚的感觉到了危险。
莫非……酒中有毒!
似是被自己心中想法震惊到了,她手一抖,满杯的酒就倾泻而下,落在地面,不动声色的在石面上烙下炙热吻痕。
白孝女见此,厉鬼面具下的脸上凄然一笑,闭了眼,把滚烫的泪咽下。耳边忽然响起了当年死在她手中的东王那最后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那时的她并不太明白这句话,后来才渐渐知道这是一个名叫“中原”的地方的一句话。话里形容的,就是现在的这种情况。狡猾的兔子已经被人猎杀殆尽,猎狗就要被烹食了。
“原来对他而言,我只是一条走狗。一切都只是我在自作多情……他已经容不下我的存在了。”
想到这里,白孝女心中多了几分苦涩。她盯着那杯已经洒出了半杯的酒,心中一痛。
“我是不是应该按照他的希望喝下那杯毒酒?”面具下的嘴角带着嘲讽的弧度。而礼官等众人见此俱是大骇,没有想到族长大人赐的酒中竟然有毒。他们认为英明仁慈的族长不可能赐死立下不少大功的天武弑神大人,所以定是有人趁机在酒中下毒,要毒杀天武弑神大人。
是谁要毒杀天武弑神大人?众人面面相觑。但只有那个令她眼熟的人却显得失望多过震惊。
闭了眼,她在心中对自己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白孝女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捡起只剩下小半杯酒的酒杯,放到唇边,一饮而下。冷静的仿佛她饮下的不是一杯毒酒。
但是在场的人却显然没有她的这份冷静。见她喝下毒酒一时就慌乱起来,急匆匆的派人分头通知族长和大夫。
白孝女抬手阻止了几人的动作,缓缓地睁开眼,神色冷然地摘下腰间冰凉的玉佩,毫不犹疑地握在手中。再松开时,白色玉屑已如尘土般堆在盛酒的杯中。
“这是天武弑神的贺礼。恭祝我主新婚大喜。”言罢决然的转身,徒留被刚才那一幕吓得浑身冷汗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