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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外荒岛。

残阳如血,战火绵延,战场上尸横遍野,一片惨烈的景象。一千多老弱病残的士兵被十万精兵团团围困,显然已是穷途末路,不堪一击,若降则有一线生机,不降则必死无疑。

可即便士兵们个个都已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仿佛下一秒就要力尽不支倒在脚下的血泊中,他们的眼中却仍充满了坚定和不屈,没有一个人投降。

他们紧紧握着手中残破的兵器,站在已经残破不堪的阵地上,面对着数倍于己的敌人,没有丝毫退缩,却在猎猎晚风中唱响悲壮的战歌:

雨绵绵兮,

劲草葳葳,

雪莽莽兮,

劲草萎萎。

枯荣抱兮忠臣骨,

永不降兮神农氏。

枯荣抱兮忠臣骨,

永不降兮神农氏。❶

破败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飞扬,他们的歌声却整齐高亢,回荡在整个战场上,似是对死亡无畏的敬仰,似是对命运不屈的抗争!

即使下一秒他们便倒在千军万马的铁蹄之下,他们的勇气和决心也足以令十万大军震撼,他们用生命捍卫了最后的忠义和尊严。

敌军呼啸而上,战场上一片厮杀之声响彻天际,只一会儿的功夫,那一千寥落不堪的神农残兵就消亡殆尽。

而一位身穿铠甲,手持长柄紫金屈刀,浑身沾满鲜血和尘土的将军还在殊死搏斗。刀光剑影之下,敌军将领竟被打的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狂风呼啸中一声令下,十万大军张弓搭箭,刹那间万箭齐发!

无数箭矢在空中呼啸而过,像是要撕裂整个天空一般,刺破那最后一人的胸膛,穿心而过!

鲜血从胸口被洞穿的地方汩汩流出,那将军却丝毫未动,矗立在原地,慢慢显露出原身。

漫天雪花飞舞中,那人巍然挺立,白发如云,白衣胜雪,俊美妖异的脸上透着欣慰和满足,鲜红的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如雪的白衣霎时被染的猩红。

敌军将领显然大吃一惊,随后振臂欢呼:“九命相柳死了!我们的仗打完了!”

在一片胜利的呼和声中,一个绿衣女子浑身簌簌颤抖,泪流不止,她近乎绝望地呼喊着,却无人应答,她拼命地狂奔着,却怎么也跑不到他的面前。

她只看见那个人在死亡的最后一刻都没有倒下,朝着她的方向微微笑着,无声地说——

“忘了我。”

………

东海小岛上一座简洁的木屋内,小夭惊坐而起,额头上沁满了细密的汗珠,脸上泪痕未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上死死抓着被角。

旁边的璟听到动静后随即起身,轻拍小夭的后背,柔声问道:“又做噩梦了?”

小夭惊魂未定,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璟轻轻地将小夭拢进怀里,温柔地安慰道:“别怕,都过去了…”

小夭微微闭眼,感觉气息稍微平缓了一些后,起身对璟说:“你先睡吧,我出去坐一会儿。”

说完起身披了一件外衣就出门去了,璟没有躺下继续睡,而是走到桌旁倒了杯水,看着小夭出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小夭在海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孟秋时节,夜里的海风有些微凉,夹带着海水的腥咸不断刺激着她的五感,才终于从方才的噩梦中清醒过来。

她坐在沙滩上,冰冷的海浪哗啦啦地涌上海滩,又哗啦啦地退下,一下一下拍打她赤着的双脚。她呆呆地眺望着茫茫大海,觉得难过又无助。

这是相柳死后的第三年,小夭几乎每晚都在做着同样的噩梦,梦到相柳一次次在她面前万箭穿心而死。

她想喊他,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跑过去抱住他,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她想救他,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从没有一刻像那样恐慌无助过。

她看见相柳对她说“忘了他”,她的心就好像跟他一样被万箭刺穿,疼到窒息,疼到全身经脉骨骼寸断。

小夭望向海天相接处的那轮明月,在她还是玟小六的时候,她和相柳一起看过海上升起的圆月,他说只要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贵。

可如今景色依旧,那个陪她看风景的人却离她而去了。既然生命如此可贵,他九命相柳为什么一条命都不舍得给自己留下呢?

在龙骨狱外,他单枪匹马地闯进五神山,对她说“脚下是大海”,如果那时候跟他一起走了,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他还会走向今天的死局吗?

有无数次,她只要站在海边,就能看到他白衣白发,踏浪而来。可如今,就算她将这海水望干了,都不会再等到海上那一抹雪白的身影了。

小夭低下头,自嘲地笑着,忘了他?她不是没想过,在刚刚得知他的死讯的时候,她恨他恨的每一天都很努力想忘掉,可她忘不掉,狌狌镜的记忆可以强制消除,但她的记忆却如刀刻斧凿一般印在她的脑子里,日日嘲笑提醒她失去了一个多么重要的人。

她是医术高超的医师,给自己配制一种消除记忆的药并不难,可她宁愿带着所有记忆痛苦折磨着,也不愿意忘记一切,毕竟她只有这些了。

每天睡觉时服用一些助眠的药物可以让她一觉睡到天明,可她也不愿,她怕时间久了,相柳连她的梦都不来了,她怕数十年数百年后,她再也想不起他的样子了。

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已经过上了想要的生活,简单,安稳,平淡,幸福,她有一方土地可居,有不离不弃的夫君相伴,这是她憧憬了数百年,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才终于过上的日子。

可她却并不快乐,她的心好像空了,像是被解掉的蛊虫蚕食了一样,茫茫不知所依。

利用她的是相柳,伤害她的是相柳,冷酷无情是相柳,薄情寡义也是相柳,结果他一死了之,沦陷在回忆里走不出来的却只有她一个人。

小夭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无边无垠的大海,眼中的泪无声滑落,如今,她连恨都喊不出来了。

璟从小夭身后轻轻抱住了她,柔声说:“回去吧,夜里凉。”

小夭悄悄用手擦去眼泪,低声问道:“怎么还没睡?”

“担心你,所以出来看看。”

小夭心里忽然升腾起浓浓的愧疚之感,三年里,璟对她无微不至,哪怕她三年如一日地想着别的男人,他都没有半分怨言。小夭心虚地问道:“你都不生气吗?”

璟温柔地在她脸颊上轻吻了下,笑道:“你需要时间,我会等你,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当然要陪你一起面对。”

小夭紧紧依偎在璟的怀里,哽咽着说:“谢谢你,璟。”

璟抬手轻轻摸了一下小夭的脑袋,说道:“你我之间,不用说谢谢。”

小夭轻笑了下,疲惫地闭上眼,靠在璟的肩头说道:“我们回去吧。”

“好。”

璟将小夭打横抱起,一步一步往回走去,原本清亮的眸子却在夜色中蒙起一层薄雾。

相柳死后,洪江带领仅剩几十人的神农残军继续逃窜躲入深山,但没有了相柳这个强大军师的护佑和筹谋,一群老弱残兵伤的伤,病的病,又能坚持多久呢?那些从前一直看不起相柳是九头妖怪的士兵们直到此刻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战士,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

不过数日,已经弹尽粮绝的神农残军终于在五千精兵的搜寻围剿下,全军覆没。

这份坚守了几百年的忠义,终是在斗转星移、世事变迁中烟消云散了。

神农义军覆灭后,玱玹命蓐收和禺疆将所有士兵的遗骸送到了神农山最北边的两忘峰上。当年小夭惨遭梅林虐杀,玱玹为救她而答应了相柳一个条件,就是有朝一日他若做了轩辕国君,就要在神农山上划出一座山峰用来埋葬逝去袍泽的尸骨。如今玱玹做到了,所有为故国战死的神农士兵们终于回到了他们魂牵梦萦的地方。

自此,天下统一,万民臣服。

大荒之内再无轩辕,神农,高辛之分,统称轩辕国,以轩辕氏为尊的轩辕王族拥有着统治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其余姓氏皆列入世家行列,包括六大世家高辛氏、神农氏、赤水氏、涂山氏、西陵氏和鬼方氏,中原六大氏族瞫氏,郑氏,樊氏,姬氏,姜氏和离戎氏,原本六大氏族之一的沐氏已经灭族,而离戎氏又出了一位离戎妃,因此从原来跟随赤宸从属的神农氏脱离出来,成为新的六大氏族之一。除此以外还有防风氏、金天氏、若水氏等小世家遍布天下,形成了相互调和、相互制约的格局。

白驹过隙,物换星移,朝云峰上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神农山也许久没有故人的消息。

玱玹已经有四个年头没有见过小夭了,心中有点怨怪这丫头成了亲就忘了哥哥,于是打着微服巡游的幌子亲自跑去了轩辕山。

玱玹兴冲冲地上了朝云峰,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无论是朝云殿还是凤凰林,都没有见到小夭的身影。他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忙下山去了轩辕城。

时隔多年,轩辕城还是和从前一样热闹。玱玹七拐八转,走进一条僻静破旧的巷子,正是前高辛王居住的狗尾巷。

巷子尽头的一家打铁铺内,高辛王稳稳地站在铁砧前,手中的大锤挥舞着,每一次敲打都带着沉甸甸的力量,火星四溅,如同烟花般绚烂。

玱玹走进铺子,恭敬地对高辛王行了一礼:“师父。”

高辛王闻声微微一愣,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玱玹?你怎么来了?”

玱玹知道“微服巡游”这个荒唐的理由在高辛王面前是没用的,毫不掩饰地说道:“我…来看看小夭,但她没在朝云峰,我以为她在您这儿。”

高辛王盯着玱玹,叹息道:“她走了。”

玱玹心一悬:“走了?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但我想这是她自己想走的路。”高辛王望着远方,神色复杂。

玱玹的眸色暗淡了下来,神色哀伤:“她这是打算永不相见了吗?难怪一直没有收到她的消息了。”

高辛王收回目光,没有说话,而是将已经冷却的铁器放入烧炉中重新加热,炉内火光跳跃,一会功夫就将铁器烧的柔软通红。高辛王取出烧好的铁器放到铁砧上,对玱玹说道:“帮下忙。”

玱玹点点头,将宽大的袖袍挽起,拿起旁边的铁锤开始用力锤打。

纵使如今贵为一国之君的玱玹,也曾流于市井小巷中,打铁不过是他所涉猎的万分之一而已,只是如今能使唤这天下之主的,除了老轩辕王,恐怕也就只有他这个师父了。

对于高辛王,玱玹恨过,但也不可否认地对他有着深厚的感情。当年他义无反顾地攻打高辛,师父不仅没有怪他,还将整个高辛都作为阿念的嫁妆赠予了他,曾经犯下的错是真的,但对他的疼爱和培养也是真的,更何况,他还是养育了小夭的父王。

高辛王站在玱玹旁边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纵然你如今贵为国君,却依然不忘民之根本,我没有看错人,你会是一位值得百姓爱戴的好国君。”

“可我不是一个好哥哥,我又把自己的妹妹弄丢了。”玱玹没有停下手上锤打的动作,神情却显得有些落寞。

高辛王叹道:“小夭她会理解你的。”

玱玹忽然想到什么,疑惑地问:“她为什么突然想要离开了?我原本以为她会和璟留在轩辕山陪您。”

“我只知道,那日她听闻九命相柳的死讯后悲痛欲绝,第二天就向我辞行了,苗圃和左耳也都陪同小夭一起走了。”

玱玹握着铁锤的手一顿,眼中无限悲凉,喃喃道:“难怪,她一定是怪我没能留下相柳的性命。”

高辛王深深看了一眼玱玹,随后将已经捶打好的铁器浸入水中,“滋啦”一声,水面顿时腾起白雾,方才还通红滚烫的铁器瞬间冷硬下来。他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对小夭的感情,但她绝不会因相柳之事责怪于你,否则现在陪在她身边的就不一定是涂山家的那只小狐狸了。”

玱玹一愣:“师父的意思是?”

高辛王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什么并不重要,你看这铁器,经过反复锤打和冷却,方能锻造成杀人利器,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你忍辱百年成就了今日的地位,帝王之路本就该是无情的,你已经在小夭和帝位之间做了选择。”

玱玹低垂着头,沉默不语。从他选择了这条血雨腥风的道路那刻起,他跟小夭就再也不可能了。

回到朝云峰上后,玱玹去了凤凰林,那里的凤凰花开得正盛,落霞一片,如火如荼,而那秋千架上却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像是一件尘封了上百年的古董。

玱玹拿出帕子轻轻擦拭,随后坐在上面一前一后悠悠荡起,想象那个面若桃花的女子此刻还依偎在他的身旁,就像小时候那样。

他手上拿着一朵凤凰花轻抚着,喃喃自语:“小夭,不管你到了什么地方,在我心里,你就是若木花的主人,我们已经在朝云峰上拜过了双亲,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是我这一生唯一珍爱的女子。若你真愿离我而去,我寻不到你,能为你做的,便是守护好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这样无论你去了哪里,都能安稳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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