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东宫,容莺没走几步,身后就跟过来了火急火燎的周勤。
时节虽已出伏,但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觑。阳光洒在长长的宫道上,热得人大汗淋漓。
容莺停下脚步,声音干涩地:“日头毒辣,公公不必相送。”
她姣美的小脸写满无助与落寞,宛如找不到家的迷路孩子。
周勤瞥了眼,踌躇着解释:“容小姐,你可千万别多心。殿下他…并非是真的不想与你叙旧,而是眼下陛下的病况属实不容乐观,殿下他难免心情不佳。”
周勤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容莺知道他在安慰自己。
她微垂下眸,想起男人冷然无物的眼神,心口不禁泛起一丝滞闷。
“多谢公公开导,我都明白的。请您留步,我自己可以回甘露殿。”
周勤神态殷勤地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容小姐要说谢,那真是太抬举奴才了。今儿个崇文殿当值的人多,这会儿也没什么大事,就让奴才再送送您吧。”
眼见不远处的宫道上,正走来一群绯衣宫娥,容莺不想惹人注目,故不再推辞,道了声“有劳”,便转身朝甘露殿的方向走去。
周勤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望着容莺纤瘦的身影,只觉那头上的毗卢帽更增一股凄然寂寥,他不禁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殿下也真是的!
三年前,爱得死去活来,这人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不见他上赶着追回来呐!
嗐,这家没他周勤,迟早得散!
容莺回到甘露殿,师姐梅谷已不见了人影,料想她是去帮师父准备法事所需的物事了,于是,与周勤客客气气地道过谢后,便独自回了厢房。
盥手后,她取出文房四宝,准备誊写在祈福法事上需要焚化的经书。
三年修行,修的是戒、定、慧。她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心绪不被外界所干扰。
自然,卫遒也不能。
然,在第五次写错字时,容莺抠紧毛笔,深吸了口气。
便在这时,厢房的门上突然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容小姐,容小姐?”
听上去像是周勤的声音,他怎么又回来了?
容莺忙起身去开门,还真是周勤!
只见他腰间别着拂尘,双手捧着一只孔雀绿高脚瓷碟,碟中放着串碧绿的醉金香葡萄。
每一颗都又大又圆,晶莹剔透,宛若是用上等的翡翠雕刻出来的。
周勤笑容可掬地道:“容小姐,又打扰了。奴才刚刚回东宫的路上,路过内侍省,恰好瞧见他们正在搬青州进贡的醉金香。
奴才想着,你先前是最爱吃这葡萄的,就赶紧挑了串最好的给你送过来。”
醉金香葡萄,皮薄汁多,香甜脆嫩。
容莺原先身子弱,苦夏之时,卫遒便会命人快马加鞭地去青州采这葡萄。
因着路途遥远,耗时颇长,葡萄又嫩,经不起颠簸,遂抵达京城之时,满满一筐的醉金香,也就只剩下了一两串能食用。
眼前的葡萄虽是周勤自作主张送来的,但回想起往昔被殿下捧在掌心呵护的感觉,容莺心里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她伸手接过瓷碟,由衷地向周勤投去感激的目光,“多谢公公还记着我。”
“嗐,容小姐,你这又是折煞奴才了!”周勤挠挠耳后根,咧嘴笑道,“那奴才就先告辞了,东宫那儿估摸着在寻奴才了。”
“好,公公慢走。”
目送周勤离开后,容莺转身踅回了厢房。
她剥了一颗醉金香,含入檀口。细细的贝齿碾碎果肉,清甜的汁水霎时四溢,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醉人。
与此同时,一些旖旎的,不可描述的记忆也在这一瞬间,排山倒海般袭上心头。
曾经,殿下最爱喂她吃醉金香。
他那修长如玉的指节常常捻着剥了皮的葡萄,放在他那精绝的锁骨处,然后再摁着她的脑袋喂。
但他自己却从不要她喂。
他会自取。
他总抵着她的唇说,莺莺吃过的醉金香才是最美味的。
思及此,容莺不禁玉颊发烫。她身上穿着缁衣,心里却在破戒。罪过,罪过。
她赶紧把醉金香放在一旁,折回去抄写佛经。
日影渐渐西斜,天幕很快暗淡下来,整座皇宫陷入一片寂静。
今夜,卫遒难得地与卫昱饮了几盏酒。冷白的面庞浮现淡淡的酡红,那双微醺的凤眸也愈发深邃难辨,不怒自威。
走出东宫,他拂袖屏退了贴身侍卫,只留周勤一人跟着。
他是极少饮酒的,起初是因为容莺受不住酒气,后来她一声不吭地离开,那些因着她而养成的习惯却如清规戒律一般牢牢禁锢着他,难以破除。
宫灯轻扬,飘忽不定的光晕洒在眉眼,卫遒走了几步,脸色肉眼可见地沉郁。
周勤偷偷瞟了一眼,明显地感觉到了殿下烦躁的心情。
眼瞅着主子转步朝甘露殿的方向走去,他微愣了下,到底没有出声提醒,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秋蝉嘒嘒,在距甘露殿不远的宫道上,卫遒猛地滞住了脚步。
周勤紧跟着停下,抬头竟看到容莺正提着一只水桶,颤颤晃晃地走着。
她本就生得纤腰削背,弱不禁风,这般双手提着满装的水桶,身子微微佝偻,模样可真叫人心生怜惜。
周勤忍不住瞟向殿下。
发现殿下也正一瞬不瞬,静静地盯着容莺,那眸光幽深难测。
额头不禁冒出些冷汗,他试着解释:“启禀殿下,听云师太入宫前曾关照过,甘露殿无需安排伺候的宫人,况且奴才当时也不知容小姐正是她老人家的弟子…”
卫遒意味不明地打断,“出家人四大皆空,自不会再贪恋世俗的荣华富贵。听云师太以身作则,恪守佛门戒律,不愧是德高望重的大师。”
周勤咽了咽口水,没听出赞扬的意思,遂知趣地没接话。
谁料就在此时,宫道前头乍然响起一道令人心惊肉跳的猫叫声,“喵呜!”
紧接着,是容莺惊恐的尖叫,“啊!”
还有,水桶打翻之声:“嘭!”
周勤心里咯噔一下,急忙看向前头,连余光扫见自家殿下微动的足尖都来不及去细品。
只见容莺纤弱的身子狠狠踉跄了一下,虽打翻了桶,洒了一地的水,好歹是没有摔倒。
但是…
她那头上的毗卢帽却好巧不巧地掉了下来。
露出满头长长的青丝,莹然如鸦羽,片片贴着她的背脊,瀑布般流淌下来。
周勤顿时看得瞪直了眼,说话都不利索了,“殿…殿下,容小姐这…这是…没出家啊!”
卫遒凤眸微眯,目光紧紧凝在女人那似烟醉软的乌发上,素来冷凝的表情微微龟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