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我初来人间时亦是大雪冰封,逢人界危难,行号巷哭。
我实在奇怪,肝肠寸断究竟是什么感觉。
于是扬腿,踢了扇灵一脚,「打我。」
「我要哭。」
扇灵吃瘪,不耐烦地喊到,「你可是为世人散播快乐的喜神娘娘啊!」
他嘟囔,「喜神,怎么会哭呢。」
扇灵,你骗人。
喜神明明也会哭。
(1)
我抵住杜濯起伏胸膛,不可置信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他低眸浅声,「晚晚怕疼。」
我在入神籍千年,虽香火不旺,却也不至于沦落到要替别人生孩子。
神明,自有神明的尊严。
我冷笑,「凭什么?」
况且他知,我也怕疼。
他不耐烦地起身,徒留满床狼藉,「扫兴!」
我追出去,看到方才还冷着脸的杜濯正在不远处同徐晚晚笑谈。
举止亲密无间,像极了恩爱夫妻。
杜濯走后,徐晚晚扭着腰向我走来,她假意扶了扶头簪,「王爷向来火急火燎的,姐姐别在意。」
她发间的步摇在余晖下明灿灿的,与我头上的半分不差。
这本是我与杜濯成婚时他亲手为我打造的,他说,「阿悦,唯有你配得这样举世无双的东西。」
可如今,他轻易将它送给了徐晚晚。
后半夜,我张开手掌,天帝的封印若隐若现地蔓延至指尖。
我抿唇,背上细软欲离开林王府。
一道剑气犀利地划过,杜濯的目光落在我的包袱上,「你想走?」
徐晚晚缩在他身后,手中提着花灯。
我忽得记起,我与他的初识是在灯会上一同为摊主出头,他衣袂翩然,剑未出鞘便将一众地痞无赖打得倒地不起。
末了还不忘回头挑眉,满脸少年的张扬之气,「这等小事不必姑娘出手。」
他为人,我为神,但我们一样渴望人间正道,便结伴快意江湖。
他握长剑,扶贫救世。
我执小扇,散播喜乐。
那半年,我们生死与共,满腔少年侠义。
「我讨厌陷入你与徐晚晚的情爱之中,」我将嵌入木门的剑取下来递给他,「杜濯,放我走吧。」
他愣了半瞬,仰首挥斩接过的剑,「可以,留下此玉你便自由了。」
腰间一轻,无暇沉白的和田玉砸在地上,蜿蜒出几条裂纹。
我心下大惊,连忙去捡。徐晚晚趁机踩住我的手,言词傲慢,「神明如何,不照样被我踩在脚下。」
她脚尖狠狠碾了一下,十指立刻传来钻心的疼痛,掌下的玉彻底碎成了两半。
「江时悦,不许动她!」杜濯口中惩奸除恶的长剑正悬在我的眉心。
我扳徐晚晚的手滞在半空。
原来,我竟是拆散他们的奸恶之人。
过往数不清的年月里,我秉承神祇之责,广爱世人,从未像此刻这般怨恨谁。
偏杜濯,又是我最深爱之人。
一股酸涩哽在喉中,我抽出步摇抵在他脖颈,浑身颤抖,「杜濯,你明知道这玉对我意义非凡……」
他攥住我的手腕,将我甩到墙上,凸出的砖瓦咯得我脊背生疼,可他的眉眼却徐徐转向身侧之人,「不过一个扇灵。」
「为了晚晚,就算要牺牲天下万民又有何不可?」
他揽着徐晚晚从我身前走过。
寒风刺骨,遗落的花灯在雪地里转了两圈,骤时燃起火,不过眨眼间便只余焦黑的竹架。
杜濯向我表明心意时,送的便是花灯。
枯树断崖,我们并肩席地而坐,花灯中的盈盈烛光晃荡摇曳。
我唰得合上小扇,「如此多貌美女子倾心于你,你竟没有一个中意的?」
「我要扬名江湖,除不平事!」杜濯清咳一声,话音却更低,「若真要成家,也得是与你。」
我惊道,「我?」
他正身,微弱的火光恰好打在他脸上,「江时悦,我喜欢你。」
「除却大义,我只想与你共赴山海。」
我被他吓了一跳,「可我是神明啊。」
他诚挚发问,「神明,便不能被爱么?」
我垂首,地上的灵玉早已恢复如初。
它蕴含神力,三界六道仅此一枚,可扇灵的最后一丝灵识却归于虚无。
脸上痒痒的,我抬手抹了一脸的泪。
仰头,见白雪纷飞。
我初来人间时亦是大雪冰封,逢人界危难,行号巷哭。
我实在奇怪,肝肠寸断究竟是什么感觉。
于是扬腿,踢了扇灵一脚,「打我。」
「我要哭。」
扇灵吃瘪,不耐烦地喊到,「你可是为世人散播快乐的喜神娘娘啊!」
他嘟囔,「喜神,怎么会哭呢。」
扇灵,你骗人。
喜神明明也会哭。
(2)
杜濯终究没有放我出府,他派人将我禁足在西院,夜夜入我房中。
两个月后,我怀孕了。
徐晚晚倒比杜濯还要殷勤,她拂落肩头的雪才进屋,「我已向王爷求情解了姐姐的禁足,只是孩子生下来以前,姐姐还不能出府。」
「对了,我喜欢男孩,若是姐姐生下女孩儿,」她吹凉汤匙中的安胎药,缓缓递至我唇边,「我会杀了她哦。」
我摸出被褥下的匕首,「你敢伤我的孩子,我便杀了你!」
谁料她竟向前凑了凑,吹弹可破的肌肤贴在刀刃上,嘴角勾起自信的弧度,「你不会的。」
我执刀柄的手堪堪松了一瞬。
天帝把我封印在肉身五十年,虽法力全无,但我终究位列神籍。
神明,不该干涉人之生死。
无论是徐晚晚,抑或我腹中胎儿。
我摩挲着腰间的和田玉,它神力强悍,必然能改变胎儿性别……
「春寒料峭,阿悦在这里做什么?」
浑身如同撕裂般不适,我连连后退,向着来人行礼,「拜见皇上。」
沈风闲尴尬地收回扶我的手,「杜濯,待你不好?」
他华冠锦服,眸光炯炯,早已看不见两年前颓废无望的模样。
论起来,我与沈风闲结识的时间比杜濯还要早一些。
那时我在街上布了粥摊,灾民哄抢,唯有沈风闲穿着脏兮兮的衣裳坐在茶楼顶,乱发遮住了他的脸,但凭借神明的直觉,我知晓他准备自戕。
混荒之年,灾民自我了断算不得稀奇事。
我攀上茶楼,安静地坐在他身旁。
三个时辰后,倒是他先开口,「难民暴虐,姑娘心善施粥,只怕有朝一日他们会反口吞了姑娘的骨血。」
「人性本善,待海晏河清,他们必会温良恭俭。」
他猛地抬头盯着我,死水一般眼睛泛出湿漉漉的泪花,「汀遐……」
沈汀遐,是赫赫有名的元国公主。
她怜悯百姓,散尽钱财为他们裹腹,可难民蜂拥而上,不顾一切地争夺食物。
而正当年华的公主,被生生踩踏至死。
此事传上天界,天帝亦为之惋惜。
我试探道,「你是皇上?」
他闭眼别开头,眉间满是痛苦之色,「我的皇妹就死在这些灾民脚下。」
「只因为我是皇上,当爱民如子……」
我轻叹一口气,缓缓摆动小扇。
光影流动,淡化苦痛……
沈风闲的拳头重重落在石桌,「若你开口,我革了他的官职。」
我摇摇头,「不必了。」
杜濯品性坦荡,全心为民,这官职他当之无愧。
未等沈风闲再开口,便有下人来报,「夫人,王爷请您一同去喜神庙。」
进山路上,我挑起轿帘,望着杜濯与徐晚晚共驭一匹马,缱卷缠绵。
我拍动轿子,「快些走。」
恍惚,徐晚晚偏头,朝我抛来得意的笑。
她不知道,那匹马被我喂了巴豆。
我在庙里饮了许久茶,徐晚晚才拖着疲软的身子,大汗淋漓地爬上山。
她扇动手帕散热,恶狠狠地指着我,「江时悦,你给我等着!」
说罢,她便换了笑脸贴在杜濯身上,「王爷,过些时日春光潋滟,山下野花盛开必然美不胜收,可山顶也没个观景台……」
杜濯瞥我一眼,「原来晚晚爱看花,那我便拆了喜神庙建观花台。」
「可是,」徐晚晚故作柔弱,「姐姐会不会不高兴啊?」
他点了点她的鼻尖,宠溺道,「为博晚晚一笑,管他旁人如何。」
「况且,这庙是我盖的,我说了算。」
我苦笑。
杜濯本是孤儿,自小浪迹江湖,因我与沈风闲结识,二人志趣相投,结拜为兄弟。
后来,沈风闲下旨封他为林王。
他刚入官职就召告举国上下,只需一枚铜钱便可领一旦米。
而他用那些钱,修了座喜神庙。
我们成婚前日,他站在我的金佛像前起誓,「阿悦,你总说世人不知你,那我便集百家钱为你建庙,从此你信徒遍布。」
「但我杜濯,生生世世都会是你最忠实的信徒。」
杜濯举起林王府的令牌,对着佛堂中前来上香的百姓,「今日拆喜神庙者,本王赏银百两!」
我没有阻止,就站在门外,怔怔看着金碧辉煌的佛堂变为杂乱废物。
徐晚晚环胸,「姐姐你瞧,在金钱面前,无人在意神明。」
她夺走杜濯,教唆百姓,对我冷嘲热讽。
可她不知,杜濯的爱我不是非要不可,百姓的恶我亦早已见过。
神明之心,不是她一届凡人可以撼动。
「杜濯,你疯了!」沈风闲剑指杜濯,切齿拊心,「这可是阿悦的庙!」
杜濯不屑地推开他的剑,「从前比试次次败于臣,皇上何必自取其辱?」
沈风闲冷嘁,逼杜濯出剑。
短短六招,刻着金龙的剑便架在对方肩颈旁,「杜濯,你输了。」
「怎么可能?!」
四海为家时,他们二人时常切磋武艺,次次杜濯都胜于沈风闲半招。
他自然不知,是我偷偷在背后相助,也难怪他会有如今这般反应。
「还记得吗,」沈风闲开口,「你我决裂时,我曾说过的话。」
杜濯眼底划过后知后觉的隐晦。
临走时他拽住我的手臂,声音阴沉难测,「往后莫再做磨灭我尊严的事。」
我应道,「不会了。」
杜濯,往后再也不会了。
你的生死和输赢,与我何干呢。
(3)
我遣退丫鬟小青,倚于栏干前。
薄冰下的红鲤鱼欢快游动,从前在天界,我从未安静地观鱼,扇灵总说我活泼好动,没有一点儿神明的稳重。
我刚想离去,便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浸入池中那刻,我紧紧护住肚子。
冰冷钻进身体的每个角落,我沉浮其中,灌了满腔的水。
隐约间我被沈风闲救起,他将我横抱在怀中,胸膛剧烈起伏,「徐晚晚,你竟敢不敬神明!」
醒来后,小青后怕哭泣,说自己没保护好我,顺带骂了徐晚晚几句。
「往后没有根据的事,不要宣之于口。」
「夫人落水时岸上只有徐晚晚一人,不是她还能是谁?」
落水前我闻到了羊膻味,而羊肉,是徐晚晚最讨厌的吃食。
过了会儿小青又怨怼道,「您还怀着孕,王爷也不来瞧瞧。」
我看着铜镜中撅嘴给我梳妆的小青,噗地笑出声,「杜濯不来,反倒轻松。」
我刚梳妆好,沈风闲就来了。
见我无事便叽叽喳喳在我耳边讲个不停,「喜神庙我修缮好了。」
「杜濯那个挨千刀的,等朝堂稳固我定把他发配到蛮荒之地!」
我掏掏耳朵,接过他递来的茶,「安国使臣今日进宫,皇上不用接待?」
他微怔,不加掩饰地咧开嘴角,「听阿悦的,你若有事立刻派人通知我!」
他走后,我仔细查看林王府的账本。
今日采购羊肉的是后厨丫鬟,我派小青传唤,才得知她今日午后便失踪了。
回去时,杜濯正在我门前焦急踱步。
「阿悦!」他扶住我的双肩,神色担忧皇滤,「晚晚被劫持了,你救救她。」
果然,还是为了徐晚晚。
「杜濯,我现在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女子,如何救她?」
「你是神明,一定有办法的。」
他红着眼眶,几近乞求,「没有晚晚,我活不下去。」
我从未见过杜濯这般模样,他是真的爱上了徐晚晚。
我冷漠地将他拒之门外。
天色昏暗时,我终是去往城隍庙,请他将徐晚晚救回了林王府。
无他,只因漫天神明皆不会见死不救。
我立在台阶下,望着杜濯抱起徐晚晚径直向府中走去,小腹刺痛,我垂头才发现衣裙上浸了一簇簇的血。
「哎呀,奴婢去请大夫!」
我抬手拦住她,「不用。」
落水加之奔波劳神,人类医者保不住这个孩子。我到底动用了和田玉的神力,安胎固体,移换性别。
胸口闷痛,我骤然呕出一团血。
使用灵玉会遭反噬,但我没有选择。
徐晚晚虽无性命之忧,但却毁了容,杜濯因此待她更好,甚至不远万里寻来了她最爱吃的荔枝。
倒是徐晚晚,一反常态地总往我院里跑。
「放心,姐姐的孩子只会是姐姐的。」
说罢她塞给我一把瓜子,「不如姐姐同我讲讲,皇上和王爷究竟为何决裂?」
我缓缓说道,「因为我。」
那时城东有恶霸鱼肉百姓,杜濯持剑前去,沈风闲心绪不稳,我便没有跟去。
可魔族将我擒住绑在街头的长桌上,「此为天界喜神,她的血肉能淡化痛苦,让人一生喜乐无忧。」
压抑的街道,行人纷纷驻足。
他们渴望神明的救赎,却又无谁会在意落魄的神明。
沈风闲高高举起刀,他说,「阿悦,我太痛苦了,对不起,对不起……」
人类并不能伤我,可那匕首之上分明沾染着魔气。
尖刃狠狠剜进心口。
其他人效仿沈风闲,一刀刀、一口口将我的血肉吃干抹净。
魔君轻蔑道,「喜神,本君甚至不用蛊惑人心,就能杀死你。」
「这便是,你要守护的世人?」
他问,「值得么?」
我想说话,却发觉自己没有嘴。
后来我无数次午夜梦回,再想不起那是怎样锥心的疼痛。
只记得,那年冬天太冷了。
杜濯回来后如着魔般连杀数人,百姓惊恐散去,他揪住沈风闲的衣领,恨意昭昭,「沈风闲,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长剑穿透沈风闲的左肩,将他死死钉在墙上,「你怎么能……」
不等杜濯说完,沈风闲猛地抬首,疯癫狂笑,笑到整张脸糊满了泪,「杜濯,」
「神说自己怜悯众生,可当神偏爱你时,你就已经赢了。」
我本该就此消逝的,可扇灵散尽修为给我筑造灵体,唯余一丝灵识寄于和田玉中。
可我却再也,寻不到神明的意义。
(4)
啪——
徐晚晚将手中的瓜子撒到桌上,直眉怒目地朝远处侍弄花草的沈风闲走去。
站定抬脚,将其踹入花丛中。随即向我抛来‘我给你报仇了’的眼神,一溜烟逃回了前院。
沈风闲顶着一头花刺,怒斥道,「徐晚晚,你真是个蛇蝎女人!」
我低眉浅笑,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倘若不是……
「姐姐对不起,我没能保住你的孩子。」
我看着徐晚晚虚伪的模样,恶心至极。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将她扑倒,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徐晚晚,你骗我!」
她不知,得灵玉润泽的婴孩,若非人力伤害绝不会死。
是她,杀了我的孩子。
「江时悦,放开晚晚!」杜濯飞身而来,用剑鞘将我挑出一丈远。
我蜷住手指,在徐晚晚颈侧留下触目惊心的抓痕,鲜血霎时染红了她半边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