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商牟烛词静静看着央谷未末穿好衣物,她动作僵硬,可他没有伸手去帮忙。他知道他不需要多此一举,对方也不会允许。
央谷未末勉强穿好衣物,站在原地看他。他还是如她来时那般,头倚床栏,墨发披散,只是她,神色平淡,眼中再没有半点柔情和喜欢。
他曾说过,他毕竟是商牟家的人,所以,他终究是在自己与家族之间做了选择。
如果哭一场,或者骂上几句可以解决问题的话,央谷未末不介意这样去做。可是,即便这样又能如何?于是她开口,声音嘶哑:“从今以后,孤会每夜前来,直至孤育有子嗣。庙堂之上也再不与太师相较经纬。”
商牟烛词没料到事到如今,她居然会这般想,可他终究还是选择沉默,没去反驳。直到央谷未末走后许久,仍保持着与她离开前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如果她刚才那番话的意思可以理解为,她是认为,他如此对她是选择了家族,放弃了她。那为何,还要来成全他?难道只是因为她以为这才是他想要的,所以不论她自己如何,也都会给吗?
若她当真对他情深至此,那他所做所为何其的自私!又是怎会狠的下心那般折磨她!
醒悟过来的商牟烛词,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
她将自己的唇咬到青紫倔强的不肯叫他,是在无声的抗议么?她泪眼婆娑,是因为对他失望至极吗?
商牟烛词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来不及伸手捂住嘴,乌黑的血液已经滴在衾被和地面。
“愿诸天神佛,将你的痛苦千万倍的返还于我。”他想着,勉强轻扯唇角,随即,又不断的一口口咳出乌血。可在他看来,这些都还不及她所承受的毫末。
另一厢。
央谷未末刚走出天权宫宫门不出百步,就双膝一软,磕跪在地上,昏了过去。幸而未到寅时,四处无人经过。何其不敢声张,费劲力气终于将她抱回天玑宫。
床上之人面无血色,唯有双唇红肿泛着青紫。何其不敢深思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何事,分明进门时还满脸喜色,才几个时辰,出来竟变成这个样子。
天色泛白时,央谷未末悠悠转醒,见何其守在一旁,便道:“准备沐浴。”声音依旧嘶哑的厉害。
何其骤然听到她开口,吓了一跳,忙道:“主上身体似乎不适,今日可否免朝?”
“不用。”反正至此之后她也不过是个傀儡,只需坐在那张龙椅上便是。
待浴房准备妥当,本急于清洗的央谷未末却光是从床上起身,便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若非何其搀扶,定然便少不了再摔上几下。
挥退左右,她勉强退下衣衫,满身青紫痕迹,触目惊心,双腿之间更一片污浊。
扯动嘴角苦笑,央谷未末小心翼翼的跨进木桶,触及原本调试到冷热刚好的温水时,身体的某一处骤然撕心裂肺的疼了起来。她却似乎早有这个心里准备一般,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却除了呼吸略重几分外,甚至都没有哼出声音。
仍旧是清水无浮花,角落里的同样燃着名贵的龙涎。从前她曾在此对他满怀相思,而今却也是因他备受苦楚。
虽然,前世的初次便是被罗多金强迫,可央谷未末昨夜并没有觉得商牟烛词所为似那人那般令人作呕。
如果对象是他,若是两心相欢,即便知他是为他的家族,她也并非不愿,只是,为何要对她用强?
然,即便是如此,她也生不出丝毫怨恨他的情绪。
毕竟他曾那般为她,毕竟他昨夜的满目萧瑟的泪水做不得假。
她只是,觉得难过罢了。
为自己,也为他。
为何会走到这般田地?难道只是因为她折辱了他的母亲,于是,他便来折辱她?
那便如他所愿吧。
于是,当日朝堂之上,有官员上表北方游牧民族武烈,大规模南迁,已至燕云地,奏请发兵镇边。央谷未末孑然高坐龙椅,却无动于衷。
即便国破城倾又如何?也都与她无关了。
退朝之后,她也不再去勤政殿。只是拎了壶酒,独自去了玉树苑,一坐便是整整一天。待入夜时分,才又去了天权宫。
央谷未末入屋不语,也不理会厅中之人。径直走到内室,即便身上依然疼的厉害,也还是面无表情的褪尽衣衫躺到床上,静等商牟烛词。
眼见她这般仿如行尸走肉,商牟烛词心中疼极怒极,可再看她满身青紫,便是再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终究,都是他一手造成。
商牟烛词坐到床边,伸手扯过被子,盖住那些刺目的痕迹。央谷未末脸色惨白却古井无波,好似一具尸体。
想必她心中已是对他失望至极,即便她终归自以为是的选择成全他,可曾经对他的那些爱意,却都已随心死而皆成灰湮灭散去了吧。
商牟烛词心痛的无以复加。他宁愿她恨他,骂他,甚至让他离开她,永远都不要再出现。也不想,她如此折磨她自己。想要抚摸她脸颊,说些个解释的话,可是,终究还是不敢再碰她一下,更无颜启齿,恐再与她同处会更添她厌恶,商牟烛词起身离开屋子。
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央谷未末始终紧闭的双眼,眼角缓缓流淌两行清泪。如此不知羞耻的自己,他是不屑在碰了吧。
其后接连五日,日日如此。即便商牟烛词至那之后再未踏入房间半步,她都是如此安静等着,天明离开,临夜便至。
当初以为二人同在王城却无法来看他是咫尺天涯,却原来,如今这般才是真正的咫尺天涯。
商牟烛词不是不想见她,每日她来或者离开,他都会在偏殿的悄悄窗边注视着,他只是,无颜去面对她。
即便知道她误解了他的意思,可如今,也无需再去解释。与其让她只得那短暂的快乐然后难过一生,不如让她痛苦一时然后忘了他。
自发生那件事之后,商牟烛词便不再刻意以内力压制体内毒,也不再喝药。于是,毒素越发肆意的侵蚀他的肺腑,只短短五日便已使他近乎油尽灯枯。
他抬手死死捂住嘴,生生咽回上涌的血,怕内室里的央谷未末听见。
如今已是第六日。
自知将要撑不过七日的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想趁央谷未末入睡之后,悄悄来看她最后一眼。他想,哪怕能再多看一眼都好,却没料到,竟会在刚到承辉殿外厅内便已毒发。
商牟烛词踉跄转身,才出殿门不远便在抑制不住,猛咳出声。这次不同以往,开始咳嗽便再止不住,他终是没能撑到回偏殿。
四下漆黑,小宦官原本提着灯笼昏昏欲睡,恍惚间骤见一人,宽袖锦衣跪坐于路上,不由惊呼出声。这一声,便惊动了天权宫的守卫。
待小宦官终于看清是谁的时候,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愣在原地。
隐约听得四下有人声、脚步嘈杂,商牟烛词费力道:“咳咳……扶……我起来……”
小宦官紧忙放下灯笼,便要去扶他,抬头却又看到一人,便顾不得搀扶商牟烛词,先跪拜道:“拜见陛下!”
本已有些神志不清的商牟烛词心下一惊,转头看去,见央谷未末果然就站在他身后几步。
原来,央谷未末根本就未曾入睡,在商牟烛词走进承光殿外厅时她便已经察觉。闭眼等着,却只等到他脚步凌乱离开的声响,便鬼使神差的便穿衣追了出来。待听得小宦官惊呼,匆忙赶到,入眼便见商牟烛词背对着她伏于地上不住的咳嗽。
“你……”吃惊过后,央谷未末顾不得许多,快步他身边,才蹲下身要去扶他,便在灯笼的微光之下,看清他衣襟和前方地面上都有大滩的血迹。
“咳咳咳咳……咳咳……”商牟烛词又骤然急咳起来,乌血不断从口中溢出。
“愣着做什么!还不帮孤扶皇后回殿!”央谷未末一人扶不起商牟烛词,便朝一旁的小宦官低吼道。
小宦官也不过十几岁,身材比央谷未末还要瘦小,不过好在两人合力终于勉强架起了商牟烛词,赶在守卫到来之前将商牟烛词送回承辉殿。
商牟烛词再咳血之后不久便陷入昏迷,安顿他,央谷未末才发现还有一个小宦官在房内,便冷声道:“孤不想你方才所见之事,有丝毫外传。”
“奴下绝不敢多言半句。”小宦官哆哆嗦嗦道。
“下去吧。”央谷未末说完就不再理会他,转头看向即便昏迷不醒也仍蹙着眉头,时不时会咳上几声的商牟烛词。直到此刻她才惊觉,在她兀自伤怀的这段时间里,他所承受的苦楚并不比她少。
“诺。”
小宦官离开后,央谷未末这才动手为商牟烛词清理身上血迹。
嘴边的还好,可他身上的衣衫前襟已被血染透大片,便是如何擦也擦不干净的。央谷未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解开他的衣带。
有诗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说的便好似商牟烛词如今这般,可他,又岂止是憔悴而已。